身体与灵魂较量 ——中西文化的裸体观

身体与灵魂较量 ——中西文化的裸体观

作者:张中载第350(2013/05/22)期

 
《掷铁饼者》雕塑


 
《美人鱼》雕塑




  上世纪80年代,一件文化盛事在京城引起小小轰动:我国历史上首次大型“人体绘画展览”在位于东城灯市口附近的中央美术馆举办。展览期间,美术馆前人山人海,排队购票的长龙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入场券一票难求之紧俏,不亚于当今春运时的火车票。一位大半辈子住在美术馆附近的七旬老人说:“自打这美术馆建成开馆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一 

  所谓“人体绘画”,说白了,也就是裸体画。这源于西方的人体绘画和雕刻,在西方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欧美的公共场所以及私家住宅和花园,祼体画和雕像处处可见。人们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谁要是想在今日之巴黎、罗马、伦敦、纽约举办什么人体绘画展,绝不会出现观者如潮的场面。 

  你去丹麦旅游,所到之处不乏美女祼体雕像。那著名的裸体《美人鱼》如今几乎成了丹麦的镇国之宝,它失窃的那段岁月,丹麦举国震惊、哀伤。裸体雕像《大卫》乃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的杰作,为佛罗伦萨增添了光彩,也为这座城市开辟了财源。罗马有一句流行话:“罗马城里有两种居民,一为血肉之躯,二为大理石或青铜之躯。”这大理石或青铜之躯多为裸体雕像。去罗马的游客切勿错失观赏这两种躯体的良机。因为在动态的躯体上,你可以欣赏今日欧洲流行时装;而在那凝固静态的身躯上,可见精美的雕塑艺术,以及罗马辉煌的文明和历史。一动一静,各有其美。马萨卡拉拉更是意大利著名的“雕像之城”。在那里,裸体雕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艺术作品。 

  二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我国城市的公共场所鲜有人物雕像,更不要说裸体雕像了。唯一的例外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崇敬和热爱,全国各地大建毛主席雕像,仅1967年至1969年这两年间,全国所建雕像就不下两千座。此事让他老人家深感不安。1967年6月17日,他在接见少年时同窗好友周世钊时曾说:“他们绝不是尊敬我,是要我站岗,要我放哨!” 

  封建时期的我国传统文化讲究“长袖宽带,不露形体”。《礼记·内则》有言:“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旧礼要求女子“笑不露齿”。露齿、露面、露臂已属无礼,露体更是大逆不道了。 

  陈寅恪留美期间曾对吴宓说:“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就哲学而言,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哲学确实未能超越古希腊。至于美术,以齐白石的国画同西洋油画和水彩画相比,则各有千秋。但人体绘画和雕刻,至少在半个世纪前的确不如西方。我国古代画家善绘古装仕女、美女,却绝不画裸女。明清时期的春宫画属色情之作,并无丝毫审美价值可言。在漫长的封建时期,人体绘画和雕刻一直是个禁忌。 

  在帝制已经废除、民国已经建立的20世纪初的中国,封建思想仍旧根深蒂固。“裸体”一词尚且不堪入耳、入目,遑论裸体绘画和雕刻。1914年,大画家刘海粟把西方人体写生引入中国。1917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举办美专学生成绩展览会,陈列人体绘画习作,是为我国首次小型公开展览裸体画。社会各界反响强烈,刘海粟被骂为“艺术叛徒”、“教育界的蟊贼”。时任上海总商会会长兼正俗社董事会会长的朱葆三更是以卫道者自居,在报上发表谴责刘海粟的公开信,骂他“禽兽不如”。刘海粟倒是个硬汉子,临危不惧,“贼”心不死,不仅不认错,还以“艺术叛徒”自号自励,以示对封建伦理道德的对抗。他坚持,人体写生乃学西洋画之必修课程。但是,让他十分苦恼的是找不到身材美好的女性模特儿,因为没有任何“正经”的女子愿意一丝不挂地让学生又瞧又画。无奈之下,他只好找来一个15岁的男孩,以解燃眉之急。那穷孩子明知此乃“屈辱”的行当,为了糊口,不得已而为之。第一个自愿做人体绘画模特儿的女性是陈晓君。1920年7月20日,她首次裸体出现在上海一画室,成为“十里洋场”一大新闻。当时上海有人说:“上海出了三大文妖,一是提倡性知识教育的张竞生,二是唱《毛毛雨》的黎锦晖,三是提倡一丝不挂的刘海粟。” 

  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已是中国最开放、最现代的城市,人们的思想观念尚且如此保守,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想当年的巴黎,不少法国女郎以能为艺术家做人体绘画模特儿为荣,中西裸体观差距之大,由此可见。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全国美术学院一律停止了人体写生,有人称它是西方资本主义的艺术,是色情的。支持人体写生的师生则坚持人体写生的艺术性和正当性。究竟是取消还是保留的争议,从大学闹到教育部、中宣部,无人敢于定夺。最后还是毛主席 “一锤定音”,遂使人体绘画在我国继续得以存活,为尔后我国人体绘画、雕刻艺术的发展解除了思想桎梏。 

  三 

  在西方文明源头古希腊,对人体美的崇尚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20年。在第15届古希腊奥运会上,一名长跑运动员在奔跑中腰间的围布掉落,全身一丝不挂。他没有俯身去拾起那条围布,而是继续往前奔跑,赢得四周观众一片掌声和喝彩声。据说此后古希腊的夏季奥运会运动员大多裸体参赛,以展示健美的人体。后来女运动员参赛,也一律裸体。对健美的运动员人体的赞美,可以从裸体雕像《掷铁饼者》看出。他那运动着的头、手臂、背、腰、腿在瞬间凝固成静态的S形,散发阳刚之气,显示力与美的平衡。 

  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时代,古希腊人崇尚健美、均匀的身体。古希腊人特有的宗教观念是,不着装的人体更能体现人与神的完美。古希腊的神不过是大写的“人”,人用自己的模型创造了理想化的高于人的神。神其实只是人的神化。在古希腊神话中,男神比男人强壮、健美,女神比女人妩媚,更具肉体美。黑格尔在谈到希腊神时曾说,凡是客观美丽的形体就是希腊人的神。古希腊最著名的雕刻家菲迪亚斯曾说:“我们之所以用人的形象来代表神,是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更美的形式。”古希腊雕刻家具有表现人体的现实主义特色,把人的裸体作为艺术表现的重要对象。俄罗斯小说家屠格涅夫说:“维纳斯雕像比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更不容置疑。”在他看来,维纳斯雕像集中地表现了人的尊严、美丽和价值。上身裸露的维纳斯雕像是灵与肉的原始和谐,具有高尚的纯净之美。 

  当你在卢浮宫维纳斯雕像前驻足观赏时,你会想起公元1世纪罗马诗人郎吉努斯在《论崇高》第35章所说:“当我们观察整个生活领域,发现处处皆是绝妙、伟大和美丽时,我们就立即明白了人生的目的。” 

  雕刻是古希腊最卓越的成就之一。法国美术史家丹纳曾说,希腊人表现人体是一种全民性的艺术,是一种适合希腊民族精神和风俗习惯的艺术。希腊人体雕像的绝妙之处在于对人体结构和动作形态的细致入微、出神入化的表现,希腊古风时期青铜像《比雷埃夫斯的库罗斯》就是典型的一例。 

  四 

  西方的裸体观也经历了演变的过程。 

  荷马时期,希腊人赞美人体。但是,到了公元前5世纪的伯里克利斯时期,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学家提倡的崇尚精神(灵魂)、贬低身体的二元对立理论占据了希腊哲学思想的主导地位。他们认为,灵魂是高尚的、不朽的,身体作为欲望之身,是短暂、贪婪、污秽的。苏格拉底甚至以自己拥有这污秽之身深感羞耻。面对死刑,他毫无畏惧,因为在他看来,死亡的仅是污秽的肉体,灵魂是永生的。他的学生柏拉图在《斐多》中说:“我们得承认,和肉体同类的东西是烦人的、沉重的、尘俗的……”在他的哲学思想中,不是身体产生了理念,而是理念派生了身体,灵魂主宰了身体。这种思想对后来的基督教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西方的二元对立中,灵魂和身体的对立是影响最深远、最突出的对立,为禁欲主义等思想的兴起开启了方便之门。 

  但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学家是用一种悖论的方式贬低身体,言行不一。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师徒两人都对女性姣美的身体爱之有加。柏拉图在《会饮》中讲述了苏格拉底同他的学生们讨论爱欲,争论有情人究竟是爱对方美好的肉体,还是爱对方的灵魂。苏格拉底对爱神爱若斯(Eros)大加赞美。他认为男女之爱始于对诱人的美好身体的爱,进而延伸到美的理念,即从身体之爱延伸至精神之爱。苏格拉底的学生阿尔喀比亚德说:“苏格拉底对长得漂亮的人是何等色迷啊,总是缠着他们献殷勤,被美色搞得忘乎所以。” 

  流传甚广的“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对柏拉图的爱欲思想多有曲解。柏拉图把爱欲分为两类:身体爱欲和精神爱欲。所谓“身体爱欲”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性,只是当时古希腊语中尚无“性”一词。其实,柏拉图从未主张男女之间只有精神爱欲,而是强调身体爱欲和精神爱欲的结合,即身心合一的爱。 

  漫长的教会和宗教得势的中世纪是西方历史中一段约束身体的历史,冷酷的宗教思想和形形色色的戒律压制身体,禁锢身体欲望。那遍及欧洲的阴森的修道院正是独身、苦行、斋戒、禁欲的苦行僧生活的文物见证。 

  文艺复兴迎来了身体的春天,身体再次成为审美对象。强健的男性人体,健美的女性人体成为画家、雕刻家争相表现的对象。《大卫》雕像是这一时期的杰作。虽然18世纪欧洲启蒙时期崇尚理性,人被抽象为意识和精神,使身体再次被贬为灵魂(理性、精神)之下的次等,但是文艺复兴时期对人体的赞美却得以延续。 

  为解放身体振臂高呼的是尼采。他声称“上帝已死”,否定了几千年来的“灵魂假设”。他指出,灵魂优于身体的观点是对生命的谴责和否定,发出了“一切从身体出发”的口号。在尼采看来,生命就是肉体,“身体之力就是生命之力”,人的存在是身体的存在。他在《苏鲁支语录》中说:“我纯粹是个肉体,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灵魂只不过是肉体内某物的名称罢了。”他对人体的赞美甚至达到了偏激的程度——他说,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而他说的“人”,指的就是人体。尼采把身体作为哲学中心,引发了哲学的“身体转向”。 

  五 

  尼采的身体观顺应了世界的潮流,反映了西方高度工业化和长期束缚于理性主义后,人们审美观的转变。作为对工业化和理性主义的反叛,人们开始崇尚自然,钟情于荒野和原始,眷恋原始社会末期的审美情趣——赞赏人体之美。 

  如今的西方多国,展示人体已不再仅仅是画家、雕刻家的专业,而是人人皆可践行的日常生活内容。芬兰人、德国人喜爱桑拿浴,许多家庭家中都有大小不等的桑拿浴室。有客人来,主客不分男女,裸体相聚于桑拿浴室也是接待客人的一种常见方式。近年来,欧洲、澳洲裸体海滩日渐增多,裸体男女如潮水般涌向海滩,享受阳光、新鲜空气、海水和沙滩。裸体度假村、裸体旅店生意兴隆。西班牙著名的威拉·菩拉亚裸体旅店拥有一个超大游泳池,可容纳裸体游客3000人,使人想起奥斯曼帝国时代君士坦丁堡的巨大浴室,以及古罗马元老院元老们聚首密谋的公共浴室。法国地中海边小镇爱德角有“裸镇”之称。夏日里,大街小巷目之所及都是裸体人群,让人感觉人类是否又回到了那衣不蔽体的蛮荒时代。其实,正如北欧裸体旅店的广告所言:人们“脱下沉重的衣服,享受亲近自然的体验”在当今西方已成为一种时尚。 

  裸体的展示已从狭小的画室走向了广阔的公共空间。亚当、夏娃的“不肖”子孙如今再也不以赤身裸体为羞。 

  六 

  作为上层建筑的思想观念、伦理道德观总是随着经济基础的改变和时代的前进发生变化。尤其是在信息科技迅猛发展、网络和传媒无孔不入的当今世界,国与国之间、不同文明之间信息共享,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便捷。我国国门大开后,西方的音乐、舞蹈、绘画、雕塑、电影电视、文学、报刊杂志等文化产品以前所未有的数量和速度进入我国。我国的文化产品和各种商品也以史无前例的规模走向世界。这种交流对我国的思想观念、审美情趣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和影响。当我国的女性旅游者在摩纳哥搂住那巨型男性裸体石雕摄影时,她们固有的裸体观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这30年来,国人的裸体观的变化是巨大的。最明显的例证是大中城市公共场所日益增多的裸体雕像。兰州黄河边上那巨大的半裸女雕像《黄河母亲》已成为该城一大景观,再也无人对此说三道四。国产影片的裸女镜头(如《红河谷》)也不再被删。进口影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女兵在室内裸浴的场景保留了下来,说明审查影视片的官员的裸体观也开明多了。 

  变化也发生在农村。“文革”时期的1969、1970年,大城市的高校奉命一律搬到农村办“五七干校”。我所在的大学从北京迁到湖北沙洋。那里夏季炎热,所幸驻地附近有不少大小不等的水塘,大的面积约相当于四个标准游泳池。劳动之余男女大学生就穿着泳衣跳进水塘,或游泳或戏水,洗涮一身汗水和疲劳。此事传至远近老乡耳中,变成了“女娃子不穿衣服在水塘中游水”。一辈子未见过这等奇观的乡亲们遂三五成群地前去观看。起初,他们不好意思近距离观看,只是在约十米之外处眺望。后来发觉无人干涉,且女娃子也不是赤身裸体,就大胆地站在岸边凝视。女生光着胳臂、大腿与男生共游于水塘,在当时的乡间是一大奇闻。 

  40年后的今天,城乡百姓的裸体观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几年前在浙江安吉,暑期来了一群上海女大学生旅游。烈日当空,酷暑难熬,行至一泓清水,湖水凉爽,是游泳消热的好去处。可惜她们随身未带泳衣,见四周无人,遂脱光衣服,跃入水中。当她们尽兴返游时,发觉岸边已有十余名男性老乡在凝视。 

  遥想当年沙洋农民羞于近观着衣女泳者,而当今乡亲近距离凝视女裸泳者,而无半点羞怯,足见国人裸体观变化之大。 

  人体的解禁,裸体观的改变绝非一件庸俗的小事。从思想的层面上讲,它是打破旧伦理道德的思想解放。在哲学的层面,它推翻了根深蒂固的灵魂优于身体的二元对立论,开启了哲学的“身体转向”。在科学的层面,它推动了解剖学。众所周知,凡从事绘画和雕刻的艺术家和学生不能不具备解剖学知识,不能不熟悉人体骨骼、肌肉、皮肤、人体各部位之间的比例等。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画家、雕刻家达芬奇的作品达到如此高的艺术水平,与他在解剖学上的功底是分不开的。在艺术的层面上,它促进了绘画、雕刻、摄影、影视、服装设计等艺术和文学创作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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