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老虎的快乐

《外套》与“创造性的读者”

作者:于国君第266(2009/06/17)期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了,从里面弯着腰跳出一位穿制服的绅士来,一直跑上台阶进了屋。柯瓦廖夫既害怕又惊奇地发现,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 

——果戈里《鼻子》



  “果戈里是个奇怪的动物,但天才总是奇怪的。”纳博科夫说。沉着稳健的普希金、有根有据的托尔斯泰和自我克制的契诃夫都使用过非理性的修辞手法,用突然转换焦点来揭示事物的内在意义。但在果戈里来说,焦点转换是他整个艺术的根。一旦尝试依照传统法则和逻辑写作,他就会丧失其全部天分。在写作那篇不朽的《外套》时,果戈里顺应天性,像一个制陶工一样快活地摩擦他那“个性化深渊”的边缘,为俄罗斯文学烧制出了一件顶级的小说精品。 

  《外套》情节十分简单:贫穷的公务员迫不得已为自己置办一件新外套,这件新外套成了他的美梦,但穿上它的第一天夜里外套就被人掠去。公务员到处投诉,屡屡碰壁,从此沉疴不起,死后却变成厉鬼在圣彼得堡街头游荡,专事抢夺行人的外套。 

  肤浅的读者读《外套》,会把它看成一出夸张的闹剧,严肃的读者则认为果戈里意在讽喻俄罗斯官僚世界的恐怖。不过,无论是从滑稽情节中找乐,还是寻求“发人深思”的内涵,都不能触及作家的真正意图。 

  正如纳博科夫说:“《外套》需要的是一位创造性的读者,这个故事是写给他的。”这位文学诠释家认为:“文学风格犹如宇宙空间一样会出现弯曲。只有寻找黑珍珠的下潜者才能洞悉其精髓。如果说普希金的创造是三维的,那么果戈里的便是四维。果戈里堪与他的同时代人、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相比。……如果平行线互不相交,并非它们不能,而是因为它们各有其务。果戈里用他的《外套》中的艺术告诉我们,平行线不仅可以相交,还会互相纠结缠绕,像两根映入水中的柱廊,在微波中倏忽扭曲摇摆。他的天才恰似这水中波浪。‘二二得五’在果戈里的世界里时常发生。”纳式还将《外套》整篇小说的行文模式归纳为“低语”(mumble)和“抒情之浪”(lyrical wave)的转换:低语—低语—抒情之浪—低语—抒情之浪—低语—抒情之浪—幻想的顶峰—低语—低语,最后回到原初的混沌。 

  情节对这篇小说并不是第一位的,果戈里的独特创造在于它的内在结构:小说像一只精密安排的钟表内部机件,像一条循环往复的莫比乌斯环。《外套》的结构也可比做一个沙漏型的龙卷旋风。它的“个性化的边缘”便是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风旋,因为小说开始于一片混沌:在隐去名称的“某个司”,一个没有个性,多少也缺乏一点儿人性的公务员;他甚至连名字也是沿用父名,成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旋风将读者带入小公务员狭窄的生活空间——阿卡基从事的是占据全部生活的抄写事务。以至于他带着一种病态的热爱来从事自己的工作,下班也要把文稿带到家里抄写。“如果实在无事可做,甚至为自己抄个副本。以此取乐”……非理性的风暴越转越快,渐入它的内核,在环境背景的副歌(同事的嘲弄、市井和季节的描写)陪衬下,旋风最后穿过阿卡基破旧外套上一个个筛子一样的破洞,集聚在一个一平方厘米不到的地方: 

  彼得罗维奇接过大褂,先把它摊平在桌子上,看了许久,直摇头,然后伸手到窗台上拿过一只圆圆的鼻烟盒,盒盖上面有一个将军像,可不知道是哪一位将军,因为脸的地方被手指戳破了,后来给贴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彼得罗维奇闻了一撮鼻烟,双手把大褂撑开,迎着亮细瞧了一下,又一次摇头。然后他把里子翻出来,又摇头,又打开画着脸上贴了小纸片的将军的盒盖,拈了点儿鼻烟塞进鼻子,盖上,藏起烟盒,最后终于说: 

  “不行,修补不了:这衣服破得不像话了。” 

  在很短的一段里,这个被一块方纸片代替了面孔的将军出现了两次。作家为何强调这个看似无关的细节?《看不见的城市》的作者卡尔维诺也许会说,这块方形补丁具有强烈的“徽章意义”,它隐含了作家深思熟虑的美学设想:为现实世界罩上一个面具,为第一个乐段构建一个优美的休止。此后,故事空间更加凝缩,沙漏型的叙事结构进入了它最狭窄的地段——这笔不可避免的巨大开支几乎将阿卡基击晕。为了攒钱做这件新外套,他想出种种办法:不用蜡烛,走路时尽量放轻脚步省得鞋子磨损,尽量少给洗衣妇洗衣,为了耐脏回家就赶紧把内衣脱下,光穿一件薄薄的穿了多年的棉袍……长长的,几千字不分段的一节没有停顿,在果戈里刻意制造出这个效果中,我们都被紧紧裹入这件外套。但是,空间虽狭,读者仍能听到那来自另一个方向的美妙音符:同主人公的异化(他与这件新衣掉换了位置)相并行的是外套带来的喜悦,以及那个裁缝——他陪着阿卡基走了一段,“还故意绕弯,从一条小巷抄近路折回,从前面再把自己的外套欣赏一遍。”这大概是阿卡基平生最得意的一天,新外套让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他原来没有注意到城市的夜晚是这般美好: 

  他瞧着这一切,就仿佛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他已经有好几年晚间不上街了。他好奇地在一家商店灯火辉煌的窗户前面停下来,看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美丽的妇人,她脱掉鞋子,露出了一条长得挺匀称的光腿;在她背后,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嘴唇下面蓄有美丽短须的男人从房间门口探出头来…… 

  是否这段描写曾激发了卡夫卡?当他的K奔赴法院时,眼见的不就是这样一番美妙情景?打开的窗子,光着脚板看报的男人,正在打水的年轻姑娘朝他投来的一瞥……生活的俗常之乐同主人公的荒谬存在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令人向往的一切却又十分危险,随时会变成他的敌人。对K来说,预审大厅中的观众不过是预先潜伏下来的奸细,是处处跟他作对的最高权力的一部分。不同的是,K站起来反抗这一切,虽然他的反抗虚弱无力。但K的先师,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没有选择的勇气,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非理性的旋风挤压着他,尘世的奢华衬托着他毫无重量的存在,而地狱就龟缩在不远处的街角。失职的警察和高傲漠然的大人物成了他命运的最后推手,阿卡基一病不起,死后变成一个深夜游魂,一个寻找自己外套的魔鬼。 

  故事到此才进入了它最关键的部分: 

  “各方的投诉源源不断,由于外套被剥,人们的脊梁和肩膀都冻坏了,要是只有九品文官也就算了,可甚至还有七品官。警察局发布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捉住这个家伙,活人也罢,死鬼也好,以儆效尤。” 

  旋风开始了它的第三个冲程,风口再次扩展开来——我们仍处身于原来那个“边缘模糊”的混沌世界中。荒唐的鬼魂事件是否预示着对这个堕落的世界的诅咒?不,果戈里绝非如此简单。这世界不但依然正常运转着,甚至显现出某种“理性”: 

  “可是,我们把那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完全忘在脑后了,这个本来完全真实的故事带上了荒诞虚妄的色彩,他实在是根本的原因。首先我们得为他说句公道话,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被骂得失魂落魄走后不久,这位大人物产生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因为他并非刻毒无情之人……” 

  这位大人物(同开篇的“某个司”、鼻烟盒上没有面孔的将军相对应,大人物也无姓无名)为阿卡基的死而大惊失色,行事风格随之转变。作家通过对其深夜遇袭和妻女的充满人情化的描写,以及结尾处那个体质孱弱的警察(一头成年的小猪竟能把他撞倒)等颇具现实感的细节来作法反衬,似将读者带回现实世界。但这一切为什么这样陌生?不错,这就是果戈里所创造出的“第四维空间”,一个分裂后又并合了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我们见到的阿卡基之鬼因丢失了外套变得强而有力,“变得魁梧起来,蓬乱的大胡子实在吓人,”似乎同当初抢夺他外套的人重叠在了一起。而庸常的世界看似获得了秩序,实际不过是又回到了“原初的混沌”。 

  借纪念这位天才诞辰两百年之机重读《外套》,我们自然会从果戈里流水般的运笔中察觉作家创造的快意(这种快意也贯穿在其继承者卡夫卡的《审判》的写作中),因为他所针对的是人类的终极境况和整个世界的荒诞性。《外套》并非简单地怜悯受压迫者或诅咒压迫者,它打开了一扇门,通向人类灵魂深处的秘密,在那里,未知的世界像寂然无名的夜航船一样,投下它们变化莫测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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