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字”的汉字思维

荷马开启的永恒竞争

作者:朱睿达第276(2009/12/02)期

阿基琉斯与奥德修斯之间的竞争实则也即荷马与自己的竞争。两类英雄,两种主题,《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不啻于荷马的左右手互搏。在诗艺和哲性的方面《奥德赛》显得更胜一筹,但是《伊利亚特》中那冲腾着的英雄的愤怒火焰是绝无仅有的。我们可以想象,当荷马在暮年回头审视这两部作品时(也许他是在脑海中回想他在希腊各地对民众的一场场吟诵),定然会百感交集。 

  “庄严的大海产生蛟龙和鲸鲵。”(Th' imperious seas breed monsters,CYMBELINE)莎士比亚在《辛白林》中如是说。荷马史诗卷帙浩繁,然而诸神与英雄咸集,就难免有龙争虎斗。可以说,竞争是荷马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共同分享的一个主题,尽管在史诗中多数竞争表现为无益的争吵和残酷的杀戮。三位女神的选美比赛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统帅对大将床伴的争夺导致了战事的长年延宕和战士的大量伤亡,返乡的流浪者设计屠杀了百来位自己妻子的追求者……而这其中最吸引人的无疑是阿基琉斯(Achilles)与奥德修斯(Odysseus)之间的竞争。这两位英雄使两部史诗紧密联系而又截然两立,引发了数千年来不尽的争执。两颗明星相辉映的光芒,已将竞争扩展到了史诗之外。 

  要评判两位英雄谁更杰出便颇使人纠结。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身上存在着两组鲜明的对比:力量(metis)与智谋(bie),征服和探索。分歧由此产生:“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孰优孰劣?攻城略地、流血漂橹的宏大战争,漂洋过海、奇幻诡谲的漫长历险,哪个更为壮美?置之东方,猛将谋臣大抵各司其职,文武爵禄分明,世人可以津津乐道于“将相和”,可是奥德修斯·诸葛偏偏不是个文弱书生。 

  确然,阿基琉斯的荣光是实实在在的,是凭借一己之力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厮杀得来的,而奥德修斯最终的安逸却有不少幸运的成分。阿基琉斯一骑当千,奥德修斯的归航却有着一群替罪的羔羊。不管奥德修斯在主观意愿上在不在乎伙伴的生死,他最终的完满终究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同伴的死亡。奥德修斯就是棋盘上的那枚王。在面临斯库拉(Scylla)的峭壁和卡鲁伯底斯(Charybdis)的漩涡时,在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的洞穴之中,同伴的生命是奥德修斯经受住命运的考验所必需的。无可否认,两位英雄的荣耀最终都有赖于神赐。但是,命运的安排,或曰生命的轨迹注定阿基琉斯的一生是更为短促却更为光辉的。阿基琉斯的荣光是浓缩与凝聚,奥德修斯的荣誉则是累积与沉淀。 

  比起英雄的名号,奥德修斯也许更适合被称作奸雄。为了躲避阿伽门农组建希腊联军的征召,他不惜装疯卖傻。而当使者帕拉墨得斯(Palamedes)戳穿了他的诡计之后,奥德修斯便怀恨在心,设计害死了这个聪明人。阿基琉斯的参战也是因为奥德修斯。为了改变阿基琉斯死于沙场的命运,忒提斯(Thetis)将儿子男扮女装藏在基罗斯岛。是奥德修斯设计找出了阿基琉斯并说服他参战。同样是被人戳穿伪装,阿基琉斯却并无置人于死地之心。由此可以看出阿基琉斯与奥德修斯内心世界的不同。阿基琉斯由衷地渴望荣誉,哪怕要献出生命。奥德修斯的本心却更愿享受安逸,只是“心为形役”,由于现实的处境和命运的安排才进行征战和漫游。阿基琉斯显得心体无滞,喜怒悲欢形于色,言行与内心一致,不为外界所改变。而奥德修斯则更像一个现代人,准备了千百副在不同情境下变换的面具,却将真实的心灵深深藏起。 

  奥德修斯历尽患难而终于返乡复仇,对于世人来说显得更为真实与亲近,因为他所承受和获得的乃是凡人的历练与磨难、幸福与成功的体验。相比之下,身上淌着一半神的血液的阿基琉斯乃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只可仰慕,不可攀模。奥德修斯英雄形象的确立是荷马的,也是时代的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因为阿开亚人最耀眼的明星已经陨落。还有谁能够凭借勇力复制阿基琉斯的光辉,把世人的目光再度吸引,让诗人的歌喉再次嘹亮?唯有奥德修斯,才能以另一种光芒与之相抗礼,承继伟大英雄的声名。 

  从阿基琉斯到奥德修斯,在荷马是从壮年步入老年,在希腊则是从英雄时代过渡到黑铁时代。勇力的退化和智谋的开发也许是全人类的共同命运,一如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之分。为了荣耀而战而死的精神无疑更为崇高,但是,无可挽回的,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最纯粹的灵魂已经丧失,冗长、琐屑、纷忙的博弈的白日也即英雄的黄昏。人与神的关系进一步疏离,人们不再为了光荣而不惜一切去追逐,人们的心态变得更加务实,为了生存和利益而不惜委曲求全。古希腊人的精神世界趋于平和,变得更为耐心。尽管奥德修斯的旅程充满奇幻色彩,但仅仅是荷马以卓越的个人才能为他的第二部作品所作的诗艺上炫目的粉饰。《伊利亚特》质胜于文,神的光芒和英雄气概溢出诗外;《奥德赛》则文胜于质,诸神渐趋隐退,奥德修斯在羊皮纸之间有惊无险地漫游。 

  阿基琉斯与奥德修斯之间的竞争实则也即荷马与自己的竞争。两类英雄,两种主题,《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不啻于荷马的左右手互搏。在诗艺和哲性的方面《奥德赛》显得更胜一筹,但是《伊利亚特》中那冲腾着的英雄的愤怒火焰是绝无仅有的。我们可以想象,当荷马在暮年回头审视这两部作品时(也许他是在脑海中回想他在希腊各地对民众的一场场吟诵),定然会百感交集。荷马亲口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预言了新的一个时代的到来。属于阿基琉斯与《伊利亚特》的那种单纯、明净、炽烈、崇高的美是无可仿效的,即使是《失乐园》中绝不屈服的撒旦的抗争也更多地凭靠他那变幻的奥德修斯的面目。阿基琉斯只属于《伊利亚特》,而奥德修斯则从来没有停止他在不同作者笔下那无尽的漫游。 

  荷马的卓越体现于他超出诗歌艺术范畴的博大。他被誉为希腊民族的导师,古代的百科全书,引发了西方几乎全部人文学者的思考和讨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过:“诗人和哲学家之间存在着一种亘古的斗争。”他终其一生都在努力驱除荷马不可抵挡的魅力并试图与之分庭抗礼,开启了诗歌与哲学之间恒久不断的战争与和解。并且,荷马所具有的竞争性是如此持久,他成功地激发了近代的超人尼采的挑战欲。 

  尼采在其早期文稿《荷马的竞争》中写道: 

  一个希腊人越伟大、越崇高,他的野心之火就越熊熊燃烧,将与他同行的一切都烧成灰烬。……如果我们仅仅看到攻击战伐,而不同时看到隐藏在这些攻击战伐背后的巨大渴望,即占据被推翻诗人地位和继承其声名的渴望,我们就不能理解,色诺芬尼以及其后的柏拉图,攻击诗歌国度的民族英雄(the national hero of poetry),究竟意欲何为。每一个伟大希腊人都是竞赛火炬的传递者:每一种伟大美德都点燃新的伟大。 

  尼采以舍我其谁的气概加入到希腊人的这场火炬传递当中,也塑造了他心目中的英雄查拉图斯特拉。傲世独立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追踵奥德修斯,展开了一场振聋发聩的泰坦之旅(Titan Qu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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