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魅力与历史记忆

庄严美与幻想美的归魂

作者:王晓平第277(2009/12/16)期

 
平山郁夫的丝路画情



  平山郁夫是引领日本“敦煌热”的杰出文化人之一。说来日本80年代初出现的“敦煌热”,是外交上与中国长期隔绝后的突然接近带来的“中国热”和本国文化寻根思潮交织的产物,根据井上靖小说改编的电影《敦煌》热映获奖和NHK拍摄的大型专题片《丝绸之路》热播,将社会各界对敦煌和丝绸之路的关注推向了巅峰。而在此之前,学界的研究和文艺界的创作,实际上为这一热潮的到来做了比较有效的准备。平山郁夫在日中两国各地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以敦煌和丝绸之路为题材的日本画作品,以其鲜明的风格更加令世人瞩目。 

  1980年,平山郁夫进入知命之年,第65届美术院展上展出了他的《渺渺长城终竟嘉峪关》,9月从西至东纵横十万公里的《平山郁夫丝绸之路展——绘竟文明之迹》展览在东京日本桥高岛屋展出;1981年在三原有《佛教传来之路——平山郁夫展》,描绘丝绸之路的《平山郁夫素描展》在日本全国巡回展出;1982年,作品《丝绸之路天空》在美术院展中展出,丝绸之路追想《平山郁夫、加藤卓男二人展》在名古屋举办;1983年,东京举办《平山郁夫展——通往天竺之路》;1984年,静冈县举办《平山郁夫展》;1985年,东京举办《佛教传来——通往大和之路,平山郁夫展》…… 

  这只是平山郁夫艺术活动的一个缩影。而每一次展览活动之前,大都伴随着画家出访写生的长途旅行。截止到1985年初,他的丝绸之路采风之旅就已经超过了50多次。从1975年随日本美术家代表团第一次访问中国,到1986年出版素描集《黄河悠久之旅》,到中国也有了二十多次。 

  也就是在1985年,他为自己的展览写的前言中说:“从发表《佛教传来》以来,一直持续追寻着作为日本文化源流的佛教东渐之路,追寻着东西方文化交流之路。”他还说过:“我与丝绸之路,或许那可以说确实是命运的相遇,而且那条丝绸之路毫无疑义就是我在自己人生危机中发现、倾注热情而作为主题的佛教东渐之路的本身。” 

  如果说平山郁夫的一生就是一首文化融合的交响曲的话,那么,1959年展出的《佛教传来》就是定调之作。他不只一次谈到过这一作品诞生的经过,谈到自己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九死一生的体验,谈到爆炸后遗症造成的白血球减少而生命面临危险的痛苦,谈到自己为了战胜痛苦而画出一幅传世好画的心愿,说自己是以祈祷和平和平安的心境画出《佛教传来》的,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了玄奘历经18年前往印度求法的旅途中。他还曾为奈良药师寺新建的玄奘三藏院绘制了长50米、宽2.2米的大型壁画《大唐西域记》,并称这是“26年前描绘的佛教传来和迄今一直描绘的丝绸之路的总决算”。 

  那时说的“总决算”,却并不意味着他人生与丝绸之路姻缘的终结,从那时直到他逝世,他都没有停下脚步。平山郁夫说:“丝绸之路今天已是世界地图上没有的道路,然而对我来说,它却又是现实中具有的道路,是我必须走下去的道路,而且也是我走上一生也不会消失的道路,它当然也是我绘画的道路。既然如此,也是作为一个人与生相伴的命中注定的道路。” 

  日本艺术是和佛教输入一同兴起的,平山郁夫对敦煌和西域的执著,不仅有他对日本美术和宗教不解之缘的理解,有着他从敦煌壁画中寻找日本美术源头的心愿,也有他开拓日本画新境界的追求。在平山郁夫学习日本画的青年时代,正是日本文化的转型期。在二次大战期间,日本画被卷入国粹主义的漩涡之中,日本战败之后,国粹主义受到批判,日本画也遭到否定,“日本画灭亡论”抬头。青年学子相信,只有投身新思潮,才能赶上新时代。当时的平山郁夫则在埋头苦攻写实技巧和摹写古典。《佛教传来》成为他穿越现实的壁垒、发现新的美术世界的第一作,是他超越“日本画灭亡论”和自身风俗画的标志。而后,他又前往欧洲留学,从事东西宗教画的比较研究,确立了自己独特的画风。 

  平山郁夫画中的幻想美常常被人称道。他的幻想来自海洋和大陆的叠合。他曾说:“在我的原点上总是有海洋,就是站在滴水皆无的沙漠上,在那风景里也会感受到海洋,简直就像潮水一样在颠簸着。”他的画常常放弃日本画必不可少的轮廓线,而以色泽来表现事物交接,给人梦境般的朦胧,或者远眺般的距离感。他多描绘苍穹,把它作为最自由、最广阔的思维空间,但又是和大地不可分割的空间。 

  细看他的画,不难体味其中的庄严。这种庄严来自他将祈祷和平的心愿和佛教东传之路、丝绸之路融为一炉的创作精神。他的画多以群青为基调的蓝色和绿色为主色,其间闪烁着金色微光。古代充满艰险的漫长旅程,平山郁夫用平静、祥和、雍容的笔墨描绘成了一条少有喧嚣、浮尘、杂沓的大道,这条大道从罗马一直通达日本的法隆寺,所以,他的《丝绸之路三题》,就画到了法隆寺。在他看来,对日本佛教圣地的尊重,并非仅仅因为它们的古老,而是因为从那些树立了新的世界观而爆发式地建造出来的建筑和佛像身上,可以看出初期创造者的创意和热情,因而在他的笔下,它们超越了大海的阻隔,和敦煌的佛寺和造像一样,给今人以梦想。他描绘的《遣唐船》,没有惊涛骇浪,只有宁静的星空和明镜般海面上升起两片风帆的木船,至于他笔下的石雕、木雕的菩萨、佛像,就更加慈爱和安详。这或许是因为,飓风狂沙、滔天巨浪之后,历史沉淀下来的,都不过是一缕清风、一弯明月而已。 

  平山郁夫描画的敦煌、西域,还有黄河和北京,最宜于在人焦躁、愁闷、懊恼时去鉴赏,它会给你一份安宁,一份淡泊,一份历史的悠远。日本人从这些画里看到的是本土章法、异国情调,而中国人则看到的是自家风物、他人眼光。平山郁夫为保护敦煌不吝财力,各方奔走;晚年他提出了世界文化彩虹十字的构想,为保护作为人类文化遗产的文物而周旋于各地,呼吁各国为此展开合作,积极推动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这些对他来说,做得那么自然,诚如玄奘西行万里,必定要东归长安。 

  在我生活在日本的那些年里,有一件事让我很难忘记。2006年,由于小泉参拜靖国神社而造成中日关系困难,我工作的帝塚山学院大学决定与朝日新闻社共同举办一次名为“日中关系发展文化有何作为”的公开讲演大会。在筹备会议的过程中,我们希望能够得到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平山郁夫的支持。平山郁夫知道以后,很快给大会写来了信,信中说:“今天,日中关系处于邦交以来最糟的状况。这种状况,不消说,是‘教科书’、‘参拜靖国神社’等政治原因起了很大作用,而其中根本的是历史认识问题。尽管战后过去了六十年,看来日本与中国、韩国,换句话说,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的隔阂却更大了,这是很遗憾的事情。”信中还说:“为了跨越现在外交上陷于僵局的日中两国关系,持续有力的民间文化交流是极为重要的。我认为,以两国DNA的共通性以及尊重各自独特性为基础,就共同问题坦率交换意见,就会成为打破现状的巨大力量。在这个时候,不应忘记,日本人对于日本过去所犯下的过失有责任进行总清算,这也会成为文化交流的出发点。”信中最后表示:“以这种心情为核心,从由民间主导的文化交流方面,为了与中国以及亚洲各国建立面向未来的丰富而富有创造性的关系,我于去年12月在韩国首尔与中韩两国文化界的领军人物创立了‘日中韩文化论坛’,期待通过各种渠道的交流和对话,从文化方面来修复政治关系。” 

  今天读到这些话,过去的许多事情仍然历历在目。当时,媒体关于中国威胁论和崩溃论的宣传交错出演,书店书架上赫赫然陈列着各种否认日本侵略历史的新著,电视谈话节目中指责中国、预告中国灭亡的声音格外刺耳。作为一个老艺术家,平山郁夫表明了反对右翼否认侵略历史的态度,为加深亚洲各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信任身体力行。至今宣读那封信时会场上响起的长时间掌声,仿佛还在耳边,而他信中说的那些话,仍耐人寻味。 

  二十多年以前,著名评论家大冈信曾经说:“回顾平山30年走过的足迹,其中具有不可否定的一贯性,可以看到追寻人类宏大的心灵原乡的独行旅人的形象。”在平山郁夫故乡创立的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是在两年多以前开放的,那里展出的作品,不仅把人们带回到古老的昨天,更把人们引向多元文化共赢的明天。这些作品会把平山郁夫一贯的和平心愿和敦煌、丝路的传递文化精神,展示给后世的世界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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