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希望,不可能实现的能够实现 ——记墨西哥著名诗人帕切科

我只希望,不可能实现的能够实现 ——记墨西哥著名诗人帕切科

作者:林一安第283(2010/04/28)期

我有幸认识并与之有过长时间交谈的又一位西班牙语作家获得塞万提斯文学奖(2009)了!屈指算来,这一位,是我继帕斯(墨西哥)、巴尔加斯·略萨(秘鲁)、萨瓦托、比奥伊·卡萨雷斯(阿根廷)、德利韦斯、布埃罗·巴列霍(西班牙)之后结识的第七位摘得西班牙语文学界最高荣誉塞万提斯文学奖的文学大家,他就是墨西哥著名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José Emilio Pacheco,1939-),早在二十余年前我就拜访过。我译过他的诗,读过他的小说,作为文学翻译工作者,我译过西班牙文版博尔赫斯的《自传随笔》,而正是他,第一个把博氏的这部用英文写就的重要作品还原为西班牙文的。在得知诗人获奖的消息之后,我找出有他亲笔题词和签名的诗集、诗选、小说集,他夫人克里斯蒂娜的随笔集以及我和他、和他们夫妇俩的合影,往事一幕幕地历历如在目前。 

  1985年1月30日上午10时许,我和我的老同学、驻墨西哥使馆文化处一秘李云溪先生到达帕切科先生家的时候,狼狈不堪。云溪刚学驾车,墨西哥城的道路又不熟,跑了许多冤枉路,总算到了目的地,大大延误了约定共进早餐的时间。我们俩一头大汗,一连串的抱歉,踉跄进屋。只见人高马大的帕切科和夫人克里斯蒂娜迎上前来,一脸灿烂的笑容。诗人和我们握手,互道荣幸;夫人跟我们行贴脸礼,以表友情,我们的紧张情绪顿时就化为乌有了。步入餐厅,桌子上早摆放着面包、黄油、果酱、煎蛋、色拉、牛奶和橙汁,静待着迟到的客人。 

  匆匆吃罢,我们步入客厅攀谈。我是有备而来,事先已掌握了一些他的资料。帕切科大学时代攻读历史及人类学,曾在墨西哥人类学及历史研究所工作。其作品题材广泛,体裁多样,文风明快清丽,语多讥刺。著有诗集《夜晚的元素》、《火的歇息》、《你别问我时光怎么度过》、《你将一去不返》、《从那时起》,诗选《世纪的终结》,中篇小说《你将在远方死去》等,还译有王尔德、贝克特、品特、卡尔维诺等世界著名作家的重要作品。 

  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特别喜欢他的一首小诗,佩服他捕捉瞬间景物的功力: 

  “它降落在一座沉寂的花园,突然,你目光一瞥,它一惊;飞了,不停不歇,飞远了,自由遭到了。侵袭。”(《一只麻雀》) 

  帕切科听了,微微一笑说:“谢谢先生的夸奖。我自己也很喜欢这首小诗,它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写的。任何生命,都享有自由,都享有尊严。一旦自由遭到了侵袭,哪怕一丁点儿,弱勢的群体即使抗争不了,但也会远离而去……”说着,帕切科站了起来,走进书房,不一会儿,拿了一本书出来,“您瞧,这首诗就收在这本诗选里……” 

  只见诗选《世纪的终结》的蓝色封面上,印着一只振翅飞翔的弱小的麻雀,正勇敢地奔向自由。旋即,我找到原诗读了起来,原文文字简练朴素,真是平淡见工。正吟哦间,忽听得帕切科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看见帕切科正冲着我笑,说“林,这本诗选是给你的。我给你题几个字吧。”我赶紧把书递过去,帕切科顷刻笔走龙蛇:“赠一安,愿我们的友谊与世纪共存,何塞·埃米利奥,1985。” 

  这时,克里斯蒂娜端出她亲自研磨沏好的咖啡,让我们边喝边聊,自己也在沙发上落座,参加我们的谈话。她也是一位文学家,是墨西哥著名的《永久》周刊的专栏作家和记者。咖啡香味浓郁,沁人心脾,益发增添了我们的谈兴,我索性把事先准备好的话题一个个抖落出来。我问帕切科:“您是研究历史和人类学的,怎么写起诗,搞起文学来了呢?” 

  帕切科不假思索地道出了他文学创作的初衷:“正因为我研究历史,研究人类学,了解了拉丁美洲遭欺凌、受压迫的历史,了解人类光辉的历史和后来的荒唐行为,愤怒至极,失望至极,遗憾至极,才拿起笔来揭露、呐喊、呼吁,抒发我内心的感受。我有一首诗,叫做《印第安人的历史记程》,就是以西班牙殖民者的口吻,讽刺和揭露他们掠夺拉美财富的嘴脸的。我给你念几句。”说着,帕切科拿过刚才送给我的那本诗选,翻了几页,念了起来,声音浑厚,铿锵有力: 

  “在那漆黑、险象丛生的大洋上面, 

  历经漫长的航行, 

  我们发现了四处藏金埋银的陆地, 

  发现了我们的思维从未描述过的城池, 

  发现了巨大的财富, 

  发现了不会用火绳枪、也不会骑马的人群。 

  为了宣扬我们的信仰, 

  为了把他们从野蛮的非人生活中解放出来, 

  我们把他们的庙宇夷为平地, 

  把胆敢反抗我们的土著杀绝斩尽。 

  为了免得他们妄起贪心,我们没收了他们的黄金。为了让他们俯首帖耳, 

  我们用铁,给他们戴上镣铐;用火,给他们烫上烙印。 

  愿上帝赞美我们, 

  以他的名义推行的这项壮举……” 


  我看到帕切科双眼满噙愤懑的泪花,合上书页,低头叹息。克里斯蒂娜赶紧叉开话题,问我:“林,你来墨西哥,这几天都到了哪些地方?” 

  我会意,便答道:“我参观了人类学博物馆,游览了太阳神金字塔和月亮神金字塔。我认为,我们也许本是一家人,甚至可能拥有同一个祖先!博物馆里的许多出土文物,和我们中国的竟十分相似!你们的两个金字塔,不就是北京的日坛和月坛吗?功能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用来祭祀天地的。如果有机会,你们不妨到北京看看去。” 

  云溪也热情地劝说道:“是啊,真应该去。” 

  帕切科听了,脸上方才绽开些许笑容。我见气氛渐渐和缓融洽,忙不迭地又抛出一个问题:“有的评家认为你严厉批判人类的荒谬行为,且语多讥刺,对此,你怎么看?” 

  帕切科不徐不疾、一脸严肃地说:“由于自己的荒谬,人类自己造成了灾害,可以说是自食其果。作为诗人,我批判,我讽刺,言辞尖刻辛辣,以期刺痛并唤醒人类的良知。至于有人说我刻薄,我也不在乎。” 

  诗人的胸襟果然博大,这时我又想起了他的一首名为《世纪的终结》的抒情诗(他送给我的那本诗选即以此为名): 

  “我什么也不要,只希望不可能实现的能够实现:一个没有受害者的世界。” 

  最后,应诗人的要求,我即兴把这几句诗译成中文并朗诵出来。帕切科听了,频频点头,对我们说:“是啊,人同此心,不分种族,不分国籍,不分信仰,大家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多少年过去了,对这位我由衷敬佩的诗人,对他和他夫人的音容笑貌,我不仅记之于文字,更记之于心间。 

  今年4月23日,也就是世界文学巨擘塞万提斯的忌辰,帕切科将远涉重洋,赴西班牙马德里郊外的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去领奖了,我得赶紧向他致电祝贺。 (2010年3月1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