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爱尔兰 ——《猫原边……》的翻译与文化解读

结缘爱尔兰 ——《猫原边……》的翻译与文化解读

作者:李元 第292(2010/09/22)期

 
从左至右:导演萨拉·简·斯凯夫译者李元和作者玛丽娜·卡尔


  爱尔兰历来人杰地灵,其文学传统更是源远流长。斯威夫特、叶芝、萧伯纳、王尔德、乔伊斯、贝克特等文学巨匠的作品令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叹服,其中也包括我。我与爱尔兰文学结缘甚早,从少年时读巴金先生译的《王尔德童话集》开始,一直到对以这一爱尔兰作家的全面研究为主题写博士论文。2006年,在爱尔兰政府和有关研究机构的大力支持下,北京外国语大学爱尔兰研究中心成立,译者承担了中心的部分教学和研究任务,并在去年获得爱尔兰文学交流基金的资助,负责爱尔兰剧作家玛丽娜·卡尔的作品《猫原边……》的汉译。这是一部当代爱尔兰戏剧的杰作,译者能够把它译介给国内的读者,倍感荣幸。 

  爱尔兰戏剧是爱尔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为英语戏剧作出了极大的贡献。自19世纪末以来,随着爱尔兰民族和文化运动的高涨,爱尔兰戏剧就一直力求摆脱英国戏剧的阴影,彰显自身的特质。在叶芝、格雷戈里夫人的倡导下,剧作家们运用本土的神话、民间故事,以独特的爱尔兰英语(Hiberno-English)进行创作,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民族戏剧,其中以约翰·米林顿·辛格(John Millington Synge)、肖恩·奥凯西(Sean O’Casey)等的作品最为杰出。 

  1921年爱尔兰取得民族独立后,爱尔兰戏剧继续蓬勃发展,与此同时,爱尔兰戏剧也日趋国际化,作品在欧洲、北美、日本、澳大利亚、中国等地上演,赢得高度的赞誉。20世纪90年代以来,爱尔兰在经济上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举世瞩目,被称为“凯尔特老虎”,作为其文化产业重要组成部分的戏剧也活力无限,人才辈出。玛丽娜·卡尔(Marina Carr)是爱尔兰当代最著名的女性剧作家,出生于1964年,现为阿贝剧院常驻作家。卡尔的作品富有诗意又不失幽默,善于在舞台上呈现爱尔兰本土的民俗民风,并将其提升到古希腊悲剧的高度。其主要作品有《梅》(The Mai,1994)、《波蒂亚·库兰》(Portia Coughlan ,1996 )、《猫原边……》(By the Bog of Cats...,1998)、《在拉弗提山上》(On Raftery's Hill ,2000)、《阿里尔》(Ariel ,2002)等。 

  《猫原边……》是卡尔的代表作,于1998年在都柏林阿贝剧院首演,2001年在美国演出,由美国著名演员霍利·亨特(Holly Hunter)担任女主角,2004年又在伦敦卫丹姆斯剧院重演。该剧是一出标准的符合古希腊戏剧三一律的悲剧,一共三幕,以古希腊悲剧《美狄亚》为框架,讲述了一个遗弃与复仇的原型故事。女主角海斯特·斯维恩属于爱尔兰的少数族群——流浪族群(Irish Travellers),7岁时被母亲乔茜·斯维恩遗弃,从此一直在猫原边盼望母亲的归来。海斯特40岁时再次遭受遗弃,与她相恋多年并育有小乔茜的情人迦太基·基尔布赖德移情别恋,转而迎娶农场主卡西迪的女儿,并要将海斯特逐出猫原。带着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眷恋和深深的绝望,海斯特对迦太基展开了疯狂的报复,与此同时,海斯特以及当地居民尘封已久的黑暗秘密也渐渐浮出水面。《猫原边……》的背景设在爱尔兰中部乡村神秘的伯格原上,它把源远流长的爱尔兰民间文化(包括传统风俗、教会文化、神话传说、本土地貌和口音)和古希腊悲剧的叙事融合在一起,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受到评论界的好评。英国《卫报》称赞《猫原边……》是“一部怀旧的富有诗意的现实主义作品……,卡尔有着在神秘与现实之间游走的非凡能力”。 

  译者在都柏林考察期间,与玛丽娜·卡尔和其他专家、学者就该剧本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结合实地考察,对剧本中出现的本土地貌、文化和风俗有了切身的感受。译者深知,此次的翻译实践远远超出简单语言翻译的范畴,是文学和文化的翻译。爱尔兰的文学经典历来情况特殊,使用的是最主流、最强势的语言——英语,但其中所传达的爱尔兰文化却是最本土的,甚至相对来说是弱势的。如何在汉语的语境下表现爱尔兰的文化独特性(cultural specificity),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任务。因此,对爱尔兰文学作品的译介,必须十分小心谨慎,避免塑造出不恰当的文化身份。译者在翻译该剧本的过程中所遇到的主要问题包括对等词的缺失、语言修辞以及口音和方言的处理等,而这些问题又与文化身份密切相关。如何在两种语言和两种文化背景中找到平衡,这是一个挑战,正如著名印度裔美国学者盖亚特里·C.斯皮瓦克所言:“在翻译中,意义跃入两种不同名称的历史语言之间那广袤的虚空地带,我们如履薄冰地向意义靠近。” 

独特的地貌——伯格原(Bog) 

  《猫原边……》最重要的场景就是bog, 从该剧的名字到剧情发展,这一独特的地貌至关重要。bog是欧洲非常古老的地形,地势平坦,面积可大可小,通常分布在纬度较高的爱尔兰和北欧各国。bog可以是很贫瘠的,上面没法种植庄稼,但也可以说是很丰饶的,有着独特的植被。bog有些像湿地,但水分几乎都蒸发了,堆积了厚厚的泥炭,它是年久碳化的树皮树干和泥土的混合,踩在上面松松的,好像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有特别的质感,当地人常年在伯格原里采集这种泥炭用作燃料,它是比煤炭干净许多的能源。bog已成为爱尔兰非常重要的文化地貌,出现在众多文人的笔下,如著名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就写过很多首伯格原诗歌。这主要是因为这种古老独特的地貌常常带有神秘的色彩,自古以来,人们把它当作是有灵性的,没有普通土地的恒常的特点,而是永远在变化,好像是介于现实与灵异之间的一个中间地带。在《猫原边……》中,bog是女主角海斯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营造剧中悲剧氛围的关键因素。 

  中国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没有bog这样的地形,而国内现在对bog的翻译大多为“沼泽”,与原文所指相差千里,考虑到bog特殊的地质和文化意义,译者在剧中采用了音译(transliteration),将其译为伯格原。 

独特的族群——爱尔兰流浪族群(Irish Travellers) 

  《猫原边……》中反复出现的“tinker”是对爱尔兰少数族群——流浪族群(Irish Travellers)的蔑称。爱尔兰的流浪族群历史久远,大都由失去土地、流离失所的农民组成,他们类似欧洲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但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社会规则,只在内部通婚,这种习俗一直保留到今天。爱尔兰政府为他们划拨了专有的聚居点,但这一族群很少定居,往往驻扎一段时间之后就迁移离开。由于这个族群自古以来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因此常常受到歧视。剧中女主角海斯特的母亲乔茜·斯维恩就属于此族群,剧作家卡尔对此曾说道:“我给予她流浪族群的身份,是因为流浪族群是我们国家的边缘人群。” 

  爱尔兰的流浪族群无固定工作,通常会做一些修补锅具的杂活,因而也被叫“tinker”(补锅匠),但译者认为在这里如果译为补锅匠则不能很好地传达出这个词所包含的边缘人群的意思,故在剧中译为“流浪汉”。见下文对这个词的处理: 

  基尔布赖德太太:给流浪汉机会?那是浪费时间。所有的流浪汉只懂得大路朝天,只惦记下一瓶威士忌从哪儿来。 

  莫妮卡:哼,你不是不知道,你自己的祖父就是个流浪汉! 

  基尔布赖德太太:我祖父是个走南闯北的补锅匠。 

  莫妮卡:那不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流浪汉嘛! 

独特的口音——爱尔兰中部口音(The Midland accents) 

  亚里士多德曾把悲剧的成分归纳为六要素:情节、人物、思想、语言、音乐和景观。其中戏剧语言承载着剧本的文学性,人物对话的音调、意象、节律和发音等均是戏剧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次剧本翻译所遭遇的一个重大难点就是口音和方言的处理。卡尔在其众多的作品中都采用了自己出生地——爱尔兰中部地区的方言,该地区的方言自16、17世纪成为英国殖民地时开始形成,口音浑浊、粗犷,有不少古词,很有莎士比亚时代的语言特色。由于当地保守闭塞,这种语言风格因此一直保留到今天,即便是在爱尔兰也是非常独特的方言。这给作品的汉译提出了极大的挑战。针对这个问题,不少爱尔兰学者建议译者选择一种中国地方的方言作为解决办法,因为他们知道中国幅员辽阔、方言众多,认为总有一两种可能与之神似。然而,译者所了解的方言极为有限,如果贸然使用,则驾驭起来有困难,此外,我国各地的方言无一不附带有当地浓郁的民风民俗,这也许会给文本增加不必要的信息和色彩,于是考虑再三,决定使用介于北京话与普通话之间的口语体,力图反映出原文的泼辣、直爽,同时也避免以词害意。请见下面的案例: 

  基尔布赖德太太:哎呀,早上好,你个小不点儿,臭丫头。 

  乔茜:你也早上好,你个老不点儿,巫婆奶奶。 

  基尔布赖德太太:我告诉你别叫我奶奶。 

  乔茜:祖——母——,你看见我妈妈没? 

  基尔布赖德太太:噢,看见了,看见她半小时前骑着扫帚飞过去。 

  乔茜:那她有没有撞上谁? 

  基尔布赖德太太:快进屋去,小不点儿,穿上点衣服,要不雪人爸爸要拿你的脚趾头当早餐了。进去,我给你穿好衣服。 

  以上是在翻译中对文化独特性的处理,其中难免会有不少遗憾,翻译的过程也许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是“戴着枷锁跳舞”,但译者的态度始终毕恭毕敬,甚至“如履薄冰”。对中国读者而言,要理解这部原汁原味的爱尔兰戏剧作品,还需要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该剧所使用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的框架。如前所述,卡尔创作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将希腊悲剧传说放置到爱尔兰民间,把源远流长的爱尔兰民间文化和古希腊悲剧的叙事融合在一起,达到奇特的美学效果。因此,如果离开《美狄亚》那浓烈悲壮的背景,则这出戏就是普通的背叛与复仇的故事,会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悲剧的力量。 

  第二,该剧反映出来的爱尔兰宗教生活。爱尔兰是信奉天主教的国家,信教人口超过90%,因此,天主教对爱尔兰社会生活的影响是巨大的,老百姓的重要家庭事件都与之相关,例如剧中提到的communion,意为圣餐,也特指天主教国家专为8-9岁的小孩第一次领圣餐时所举行的盛大仪式。尽管天主教深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近年来,天主教的权威在爱尔兰岌岌可危,教会丑闻频出,甚至在爱尔兰天主教所属的学校和救济所还被曝出虐童丑闻,男童和女童遭到神父、修女等神职人员的暴力对待和性虐待,这引起社会的强烈不满。卡尔在剧中对宗教的伪善也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第三,剧中爱尔兰式的幽默。英国的《每日电讯报》曾以“黑色的喜剧感和巨大的感动”评价《猫原边……》。的确,尽管《猫原边……》讲述的是一个悲剧故事,但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对白都充满了幽默的元素,其中的某些人物甚至接近于卡通式的形象,其言行令人忍俊不禁。好的悲剧不该只是眼泪和滥情,正如卡尔自己所说:“我不会尝试写喜剧的,我知道那将会是个灾难。但我深知自己的作品是好笑的,在悲剧中找到了幽默。我非常奇怪,为什么评论家只看到了毁灭与悲伤。” 

  不论怎样,剧本的精彩之处还需读者和观众自己去体会品味,在这里不作过多的读解,因为不管中国与爱尔兰的文化有多么大的差异,剧中所传达出的人类情感和本性却是共通的。抛开文化的包袱,直接进入人类情感的界面,感受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或许也是另一种阅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