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异代不同时

萧条异代不同时

作者:路雪莹第297(2010/12/15)期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读周汝昌玉言先生的《千秋一寸心》。心得之一是中国古诗犹如某些空镜头,情节淡,用视觉声色表达心怀。研究中国古诗应研究电影。 

  心得之二,是体会到为时空阻隔的风流人物之间的深情相知。 

  中国有怀古的传统,这一题目在诗中很常见。杜子美写宋玉的这首,一如他同期的诗歌,很是老到;感情深,悲情重,让人读了为之回肠荡气。经玉言先生指点,我感受到才俊之士相隔千载而能为知己的那种令人感动的悠长呼应。后人瞻望前人的风采与背影,那种倾慕与深深的认同、了解,竟好像几百年、一两千年的时光都不能构成任何的障碍与隔阂。分布于不同时间段的精英人物,惺惺相惜,完全是知己一样。玉言先生说,这是炎黄后代延续中华文化的一种最强大的动力。 

  玉言先生又说,慕者已往,杳不可接,这又是千古仁人志士的一段大痛。我看,其实这痛正是诗意的源泉。相知是一层情感激荡,慕之而杳不可接又是一段更强烈的情感激荡,自己的委屈伤心包裹其中,更是一番悲情的引子。也许这有点像孤儿在父母的坟墓前那种孤独无告、百感交集的感觉。后人读之,又加上了自己的身世与感怀,一次、两次,一层层的堆积沉淀,成为一种文化认同、文化品格、文化无意识。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相同的文化语境之中的。除了人类感情相通的天性,共同的信仰、观念以及自然山川,都是克服时间阻隔的至关重要的因素。所以杜子美敢用“深知”二字。 

  在同一书中玉言先生还谈到李商隐在诗中将贾谊与王粲这两个年轻人比照自己,但并不直言明叙。他用了“证成”这个词儿,说这是中华文化的高级产物。这使我想起当年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他们常把自己跟拜伦等人相提并论,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灵交感。莱蒙托夫曾有感喟: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一个人 

  虽被选中,却还默默无闻, 

  像他一样被世界放逐, 

  却怀有俄罗斯的灵魂。 

  我更早开始,也将更早结束 

  难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一堆破碎的希望沉在心底, 

  就像沉在海底深处。 

  海洋阿,阴郁,沉默, 

  谁能把你的秘密猜度? 

  谁能把我的思想说破? 

  我——或上帝——或竟无人能说!(飞白译) 

  重读之下,仍然懵懵懂懂,不确定拜伦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的文化血统和谱系该怎么算?他“深知”拜伦吗?他是引拜伦而“证成”自己吗?只是一种失意自伤与郁结无告的哀愁盘旋笼罩在这些异代又异域的诗人周遭上下,这一点倒真的是相通的。莫非这就是诗人们一律的命运——一段藉以彼此相认的伤痛? 

  而莱蒙托夫又有一首更脍炙人口的《帆》: 

  在大海的蒙蒙青雾中 

  一叶孤帆闪着白光…… 

  它在远方寻求什么? 

  它把什么遗弃在故乡? 

  …… 

  而叛逆的帆呼唤着风暴, 

  仿佛唯有风暴中才有安详!(飞白译) 

  不,这似乎有些不同。一千多年前的中国诗人眼中就已满是历史的残垣荒烟,在他的镜头右下角活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无名的舟子,正与诗人指点江山古迹。他与他都活在悠长历史序列中的某个秋天的下午,他们的小船看上去安闲散淡,并且,按照玉言先生的说法,就以这样的姿态被纳入了天地一样悠久的永恒,其中有一种令人怀思的温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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