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星”

莎士比亚的“星”

作者:余凤高第299(2011/02/16)期

 
艾尔西诺城堡


 
第谷在观察超新星



  18世纪法国哲学家德尼·狄德罗发表在《百科全书》中的“天才”条目,第一句就提出:“广博的才智,丰富的想象力,活跃的心灵,这就是天才。”随后论述说,天才不同于常人之处是在于: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在接受与他的需要和趣味等直接相关的事物的印象时才产生强烈的感觉,与他的激情无关的,与他的生存方式不相似的东西,他们或者根本就视而不见,或者是毫无感觉地看一会儿,随后即忘得一干二净。天才则不同———“天才人物心灵更为浩瀚,对万物的存在深有感受,对自然界的一切兴致勃勃,他接受的每一个概念,必然唤起情感;一切使他激动,一切存于其身。”(桂裕芳译) 

  威廉·莎士比亚正是这样一个天才!对莎士比亚来说,自然界的万物,不管是与他最近的,还是离他最远的,没有什么不让他感兴趣,没有什么不唤起他的情感,而且存于其身。疾病大概是所有人都经历过的,有专家研究,在莎士比亚的37部戏剧和诗篇中,有多达700余处涉及到疾病和医学。与人类最遥远的要算是距地球数万甚至数十万光年之遥的星星了,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也有许多处写到它。 

  莎士比亚对仿佛与他毫无关系的星星如此感兴趣,是有原因的,这就是自古以来为哲学家们所深信的大宇宙和小宇宙的密切关系。 

  古代的希腊人就相信,和整个天体,即大宇宙(macrocosm)相对应的,是人体这个小宇宙(microcosm)。这一观念一直影响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十分深入人心。有关大宇宙和小宇宙的学说认为,人体的组成和宇宙的组成是相同的,人的肌肉是土,人的血液是水,人的体温是火,人的气息是空气。再从人体的各个部位看:头就是天,足就是地,胃是海,胸是空气,骨是石头,血脉是树枝,头发是草,感情是动物。这学说还坚信,人体生理和地球物理也一样:人体包含血液、骨髓、粘液、唾液、眼泪和其他软滑液,和地球也包含各种各样的流体相似;地球上的水从深深的大海到高高的山巅,然后又跌落山下重新归于大海,它的运行也像人的血液的流动,始于心脏之海,从大静脉到小静脉,又从小静脉到大静脉,上行至大脑的顶端;甚至地震,也像人的放屁,是干燥而浓厚的蒸气,在长期被禁闭之后从地下冲击而出的结果。 

  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大宇宙和小宇宙的理论还以象征的观点来看待地球和人体,相信世界的所有特征都可以从人体上找到,人的特征也可以从地球上找到:天上的星星不但影响每个小宇宙———人的生活,包括出生、死亡、命运和日常种种事件的发生,以及他的爱好、兴趣、气质、个性,甚至影响到国家的兴亡、朝代的更替、战争的胜负、经济的荣衰等。科学家认为这一学说是整个“中世纪的基本理论之一”。 

  莎士比亚深受这一学说的影响,他相信天上的星体对人的各方面都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甚至一个人本身也是星体的产物,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场诗:“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本文中的莎士比亚引文均为朱生豪译)其中的“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从原文“A Pair of star-cross'd lovers take their life”看,仿佛这两位男女主人公就是星体相交或交合才来到人世的。 

  莎士比亚剧作中写到星体对人的作用的就更多了。 

  有关古罗马将军、政治家裘力斯·凯撒的死,塔西陀的《编年史》、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狄奥·卡西乌斯的《罗马史》和阿庇安的《罗马史》中,都毫无例外地提到,他死前频频出现预兆,包括“天空出现了一颗明亮的彗星”,使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的天象预示皇位将有变动”。莎士比亚在他的著名历史剧《裘力斯·凯撒》中也通过剧中人物的口,一次次说起凯撒被刺前大宇宙中的种种异象:“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今晚这样一场从天上掉下火块来的狂风暴雨。……我相信它们都是上天的旨意,预兆着将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到来。”类似的例子很多,如在《奥瑟罗》中,伊阿古形容凯西奥酒醉之后打架,是因为“好像受到什么星光的刺激,迷失了他们的本性”;苔丝德蒙娜也相信灼热的阳光会把多疑善嫉的气质从人的“身上吸去”。在《亨利四世上篇》中,威尔士亲王与约翰·福斯塔夫爵士对话时,一个说:“……让我们成为狄安娜的猎户,月亮的嬖宠;让人家说,我们都是很有节制的人,因为……我们受着高贵纯洁的女王月亮的节制……”另一个随即回应:“你说得好,一点不错,因为我们这些月亮的信徒们既然像海水一般受着月亮的节制,我们的命运也像海水一般起伏不定。”在《无事生非》中,阿拉贡亲王唐·彼得罗的庶弟唐·约翰的侍从康拉德就自称自己“是土星照命的人”。《李尔王》第四幕第三场肯特说的:“那是天上的星辰,天上的星辰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否则同一个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不同的儿女来。”更是对这一学说的最直接的表述。还有《裘力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凯歇斯的话:“人们有时可以支配他们自己的命运: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勃鲁托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命运,而在我们自己。”(Men at some time are masters of their fates:/The fault,dear Brutus,is not in our stars,/But in ourselves,that we are underlings.)就干脆把命运和星星等同起来了。 

  如果说这一些还只能算是泛指某些星星,那么可以把莎士比亚在他最著名的悲剧《哈姆雷特》中写的星体作用于人体看成是实指一颗星星的典型例证。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一场写到军官勃那多值夜守望哈姆雷特生父的鬼魂再次出现时,哈姆雷特的朋友霍拉旭和另一个军官马西勒斯来了。勃那多告诉他们两夜来所见这位“已故国王”出现的情景,说:“昨天晚上,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已经移到了它现在吐射光辉的地方,时钟刚敲了一点……”(When yond same star that's westward from the pole/Had made his course to illume that part of heaven/Where now it burns……就同样也是刚过12点、天冷得厉害的这个时候,国王的鬼魂真的又出现了。 

  这里,“时钟刚敲了一点”和“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已经移到了它现在吐射光辉的地方”,交待了时间和他们所在的方位,仿佛是剧作家不在意的一句台词,其实有深意存焉。 

  传统上许多人都相信,连小孩子也会念:“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在与《哈姆雷特》的故事同一背景地的丹麦,安徒生的著名童话《卖火柴的小姑娘》就写到,当这个小姑娘在火柴的微光中看到一颗星星落下,“在天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亮光”时,便想到是“一个人死掉了”,因为“老祖母对她说过,天上掉一颗星,便有一个魂灵回归去见上帝”。何况据近年来专门从事“人文学科中的天文学”的美国得克萨斯州大学物理学教授唐纳德·奥尔森(Donald W.Olson)称,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可不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星,而是一颗“超新星”(supernova)。 

  超新星虽然类似于别的新星,激烈而快速地增亮,持续几个星期然后慢慢变暗,但又不同于别的新星,它的爆发相当于几个太阳质量的物质抛向天空,是一场灾变事件。 

  天文学史记载,从17世纪以来,已记录到的超新星有数百个之多,但在此之前,在地球上观察到的超新星共计只有7颗,分别见于185年、393年、1006年、1054年、1181年、1572年和1604年。其中欧洲人能够在银河系上肉眼看到的更只有1572年和1604年的两颗,1572年的那颗因产生蟹状星云,显得极为耀眼,且持续时间也长,白天达23天,夜间可见时间几乎达两年之久。联系莎士比亚的生平,他于1564年4月26日受洗,1616年4月23日去世,在他的一生中,就只出现过这两颗超新星。但是他的《哈姆雷特》公认是写于1599到1601年之间,所以在此之前,剧作家不可能知悉1604年那颗超新星的情况。《哈姆雷特》中所指的“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只可能是出现在1572年的这颗超新星了。只是,1572年莎士比亚还只是一个孩子,到创作《哈姆雷特》的时候,这一无论在需要、趣味、激情和生活方式上都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事,还会在他心中那么记忆犹新,并将它写进这部他最伟大的作品之中吗? 

  奥尔森和他的妻子玛丽莲·奥尔森(Marilynn Olson),还有他的同事拉塞尔·多斯彻(Russell Doescher)研究了大量历史文献,对照剧作中所写这颗星星出现的时间(“已经打过十二点钟”)和当时的气候(“天冷得厉害”)以及它的方位(“北极星西面”),认为莎士比亚所说的“那颗星”大概就是1572年人们见到的“仙后座”(Cassiopeia);并相信勃那多正是在该剧第一幕第一场的地点———丹麦艾尔西诺城堡(Elsinore Castle)的露台上看到它“从北极星西面移到他现在的地方”的。 

  《哈姆雷特》的同名主人公———传说中的丹麦王子的事迹,在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格拉玛蒂克(Saxo Grammaticus,约1150—1220)的历史著作《丹麦人的业绩》(Gesta Danorum)中曾有记载,剧中的艾尔西诺城堡在历史上也实有其所。 

  艾尔西诺是克隆堡(Kronborg)的别名,位于西兰岛(Zealand)东北的赫尔辛基近旁。15世纪20年代,丹麦国王波美拉尼亚的埃里克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城堡,为的是可以控制进出白海的船只;多年后,腓特烈二世又于1585年按照荷兰文艺复兴的风格重建了这个城堡。勃那多就是站在这个城堡上看到那颗超新星的。为展示《哈姆雷特》的背景,如今赫尔辛基的皇家别墅已被改为博物馆,展出有关该剧的文物。 

  据记载,1572年的这颗超新星闪烁着无与伦比的亮光,时间长达16或18个月,才渐渐暗淡下来。这在一般的民众中造成持久的恐惧,本来认为永不改变的天如今也在起变化了,他们怕会有什么灾难出现。 

  这颗超新星也引发了当时的天文学家和编年史家们的广泛讨论。丹麦的一个年轻科学家第谷(Tycho Brahe,1546—1601)最初在哥本哈根大学攻读法律,1560年8月21日一次日全食的如期出现使他惊奇不已,激励他开始在夜晚观察星空。1571年他父亲去世后,在叔父斯蒂恩·比利的帮助下,第谷在赫热伐隐修院(Herrevad Abbey)建立起了一个小型的天文台。1572年11月11日,26岁的第谷在观察天体时发现仙后座中出现一颗比金星还亮得多的新星,仔细观察后,他证明这是一颗此前从未见过的遥远的恒星,即超新星。因为他对这颗新星作了最细致的研究,现代天文学家就把这颗新星命名为“第谷超新星”(Tycho's Supernova)或叫“第谷星座”(Tycho's Star)。 

  虽然没有材料表明莎士比亚是否见过第谷,在《哈姆雷特》中也看不出剧作家对第谷和他的天文学研究是否了解。但是对于北极星,除了《哈姆雷特》外,莎士比亚在《李尔王》第一幕第五场也提到:“北斗星为什么只有七颗星……”更有意思的是一幅第谷最著名的肖像,那是1590年完成的。肖像画的边框上排列着他先祖的名字,其中两个名字为罗森格兰斯(Rosenkrans)和吉尔登斯特恩(Gvldensteren),与《哈姆雷特》中的两个朝臣罗森格兰兹(Rosencrantz)和吉尔登斯吞(Guildenstern)惊人地相似。这幅肖像收在1588年出版的一本关于丹麦海峡的地图册里,第谷的天文台就在丹麦半岛之上,与艾尔西诺城堡离得很近。莎士比亚在创作《哈姆雷特》、搜集有关丹麦的背景时,有可能看到过此书。 

  另有证据表明,莎士比亚熟知英国天文学家约翰·迪(John Dee,1527—1608)和托马斯·迪格斯(Thomas Digges,1546—1595)的著作,这两人都研究过超新星并写有著作。传记作家曾指出,莎士比亚和迪格斯住得很近,并追溯到他和迪格斯家有一些联系。奥尔森等举出《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御前大臣波罗涅斯给篡位国王和王后念哈姆雷特写给他女儿奥菲利娅的信,其中说:“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转移;/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认为内容来自托马斯·迪格斯在一本书中解释哥白尼《天体运行论》(1543年)的话语。迪格斯和第谷两人还交换过信件。 

  根据这样的分析,奥尔森的结论是:“1572年的超新星可能启发了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一开头就安排一个上天预示的恶兆。”看来,莎士比亚就是以这一恶兆,不仅使主人公时时刻刻产生不安和忧心的情绪,还预兆整部悲剧的可怕结局:八个主要人物都在“奸淫残杀、反常悖理的行为、冥冥中的判决、意外的屠戮、借手杀人的狡计,以及陷入自害的结局”中一一死亡。 

  奥尔森的研究以一个全新的方法来解读莎士比亚作品,开启了莎士比亚研究的一个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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