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史钩沉:缘何一首小诗,百年不衰?——评殷夫的一首译诗《自由与爱情》

译写年华——杨宪益和戴乃迭的翻译旅程

作者:赵蘅第303(2011/04/20)期

 
杨宪益和戴乃迭



 
宪益舅舅看报(2002年6月26日) 赵蘅 绘




  宪益舅舅离世已经17个月,与他永诀的情景至今让我难以忘怀!陪伴老人的生活变成了写追忆文章,2009年至2010年,我不断写、不断流泪,直到身心交瘁。我在这篇文章中所回忆的,是宪益舅舅和舅母的翻译人生。 

西行东归 

  1933年,19岁的宪益舅舅从天津新学书院毕业,立志出国专攻古典文学。次年夏天,一艘加拿大皇后号油轮在外婆泪眼婆娑的注视下,把宪益舅舅一行人载向天水尽头。“到英国时是秋天,路上经过美国”,长达两个月的颠簸有趣的旅程,曾被他用英文写成一组散文《陆与海》(Terra Marique)。他把原稿寄给了大妹妹,只可惜没能保存下来。但这一次西行,改变了他一生的走向,我相信是他原先没有预料到的。 

  1936年,历史悠久的牛津大学莫顿学院向这个年轻人展现了更广阔的天地。 

  在一次采访中他回忆说:“剑桥比牛津开通些。牛津重文采,剑桥重科学工程,不一样。我在时,中国人去剑桥多,因为重视工程科学。留学牛津不过三四个人,剑桥一百人。我常去剑桥,乘火车,三角区,要换车。两地都不错,都很熟。我去,华罗庚也去。我在莫顿第一名。(莫顿学院)最早成立,是13世纪成立,资格最老最早,占地盘不少。”“学古代史,中国历史、外国历史。文史方面,分荣誉学位、普通学位,四年是荣誉学位。先考一年拉丁希腊文过关,包括英国人在内,念过可考,普通学位先念半年,上本科。” 

  假期是游历的好时光。舅舅说:“在牛津上学时,假期去了法国。还有一次去游了地中海,去希腊、意大利、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都是自己一人。出国都是住旅馆,也有住朋友家的。有一个挪威朋友还请我去过挪威,也一起去了丹麦、瑞典和芬兰。去过挪威两次。那时没有坐飞机,有时坐火车有时坐船。和乃迭一起去过一次法国,其他是自己一人去的。什么都看,听过歌剧。” 

  “她英文名字GL,格莱缩成乃,递就是迭,戴是她父亲的中国姓,泰勒翻成戴。”她当时是牛津大学攻读中国文学荣誉学位的第一人。学生会派她来给新当选的中国学会主席杨宪益做秘书,不久,他们相爱了。 

  “我见了她母亲,给她买了白金戒指,找同学喝酒就算订婚了。我没认识中国女孩。她喜欢中国,愿意做中国人,她说她有两个祖国。她知道中国在打仗。西南联大约我们去教书。那时日本侵略,我没钱了,钱不够用,他们家帮我买的船票。她母亲反对,说你们结婚将来孩子要倒霉,后来我们的儿子死了。” 

  事隔多年后,舅母在一次电视台采访时坦率地说:“我来中国,不像别的外国人是为革命或为了学习中国经验。我来中国是出于对宪益的爱、我儿时在北京的美好回忆以及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 

乱世坚守 

  早在1938年,两个年轻人一起翻译了长诗《离骚》。尽管舅舅始终认为它不是屈原写的,是一首伪作,但它毕竟是舅舅舅母翻译合作的第一个结晶。他也认为,他为这部译作所作的努力,奠定了“后来我以翻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著名”的基础。那么,北碚的国立编译馆则决定了他们未来事业辉煌的格局。舅舅回忆过这段往事的来龙去脉:“卢冀野介绍我认识了梁实秋。他是编译馆的馆长,后来他去了北京,我接替他的职务。他建议我翻译《资治通鉴》,我同意了。” 

  记者问过舅舅,你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哪段?他毫不犹豫地把编译馆这一段算进去。我想这是因为他能够自由地选择翻译书目,又是自己喜爱的典籍,他将这些当作研究科目来做,他多年积累的丰厚的中西文化底蕴派上了用场。虽是战时,日子艰难,但没有干扰,在大西南的内地工作,犹如世外桃源。即使日本飞机来了,跑跑警报回来再接着翻译,所以他开心。可惜的是“解放后,编译馆解散”了。 

  乃迭舅母曾写过一部自传,她去世后才被发现,只写到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可她还是记录下了1968年到1972年她和舅舅双方入狱的生活。 

  舅舅说:“1968年我和乃迭翻译了八十回,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后来就被关进监狱了,出狱后又翻译了后四十回。旧小说里,我承认《红楼梦》是写得最好的,但是可能是和个人性格有关,我并不是最喜欢这部小说,对《儒林外史》反而更感兴趣。但是我们与《红楼梦》还是有点缘的,刚回中国时,我们在四川的学校里,别人都叫乃迭‘外国林黛玉’,可能是因为她年轻、瘦弱、美丽的缘故吧,那时她只有21岁。我们翻译的时候,一般都是我说(口述),乃迭打字,再由她润色加工。乃迭比我勤奋用功,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她功课好。” 

  在我母亲的张罗下,题为《我有两个祖国》的长文后来在《文汇读书周报》发表。舅舅看了,说舅母的翻译作品名单占了报纸三个中缝还只是一部分,我听了很吃惊,问舅舅那些原书是否还在。他说在是在,她翻得很多,有的和别人的掺一起,已不好分了。我又问为什么不能把他和舅母翻的东西再版或编成全集。他笑着问:“谁给你编?” 

  这是一份长长的令人惊叹的书目单,古典文学20篇,现代文学39篇,戏曲片6篇,其他4篇。列表里标出其中17本是由舅母独立翻译的,这对翻译伉俪对翻译中国经典的贡献又岂止这么多,他们一生的翻译成果远远不止于此! 

  《我有两个祖国》纪念文集后来出版,徐坚忠动情地写了后记。舅舅本来更有兴趣去做一个罗马希腊古典文学研究者,这从他的《译余偶拾》中丰厚的历史知识到收集在《去日苦多》里的妙趣横生的散篇,包括被他戏称为打油诗集的《银翘集》中都不难看出。假如他有更多的精力,少些运动的干扰,舅舅一定会给世人留下大量高水准的研究和原创著作。一定意义上说,舅母选对了喜欢又适合自己的事业,宪益舅舅放弃了自己事业之最爱,陪她翻译了一辈子。后来她病了,翻不动了,再后来,她走了,他也停止了翻译。 

  人的一生会留下许多遗憾,萧乾曾推荐舅舅去文史馆担任研究员。他当之无愧。最终却不知上面出于何种顾虑,没能批准,老人不会去埋怨,失望总会有。 

  《熊猫丛书》的创刊,是舅舅晚年常被问及的事。他说:“解放初,1952年到北京,洪深找几个人印了这本书,给外文社印一些书。1952年后有我们翻译的书,60年代创办Panda Books,当代有,古典也有。后来印得乱七八糟。外文社换了很多社长,现在叫外文出版局。从前翻沈从文的。” 

  舅舅几次提《熊猫丛书》停刊的事,又听说单位毁了很多历史资料,很痛心。前几年,他在和来访同事的交谈中提到:“最近编了我和乃迭翻的东西。没有秦始皇本纪,只有项羽本纪。《离骚》只选了《天问》。”他对外行编书种种,感到荒唐。

  我现在很后悔,有那么多的机会和盛年时期的舅舅相处,却从未想到去看看他和舅母是怎样工作的,合作翻译是怎样一种生动高效率的情景。我的记忆里只有1960年至1964年之间的点滴模糊印象。1958年,杨宪益一家被神秘地安排到北京东城区居住。两年后我从南京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每逢周末,除了去外婆家,也常常会去舅舅家住上一晚。那是个幽静的四合院,有枣树和青砖地。常会听见舅母从东厢房里发出“嗒嗒嗒……”的打字声。她高耸的鼻梁、淡黄短短的卷发、瘦高俯身的侧影映在古色古香的窗棂里。 

晚晴比翼 

  “文革”结束,舅舅舅母虽然老多了,但是终于过上一段不短的舒心日子。两人的对饮从每天傍晚开始,这意味着书房里的打字机为主人服务了一天,可以暂时歇歇了。聚会中常会加入好酒好文的朋友们,男主人越喝越幽默,女主人越喝越直率,直率得令人汗颜。甘家口公寓那不大的客厅里笑声迭起,舅舅更是妙语连珠。有一次他讲起在日本学茶道的经历,说着说着竟跪到地毯上模仿起来。作为晚辈的我只会在一旁傻乐。 

  他们先后出版了英译中的法兰西史诗《罗兰之歌》、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纪》、《卖花女》、《英国现代诗抄》等多种。 

  今年,他们翻译的鲁迅的三本著作——《呐喊》、《朝花夕拾》、《鲁迅杂文选》,沈从文的两本著作——《边城》和《湘行散记》,都以双语形式出版。 

  关于英翻中,舅舅有一肚子的经验。我也后悔没有主动要求去听听舅舅的演讲,他的讲话风格一定是独特的。他对我说是去讲翻译,去外文局讲了,北大请他去讲过。我猜想远不止这么几次。比如“去印度,好像和尼赫鲁大学有关,是他们请的”。我问:“是国际翻译会吧?”因为那次我父亲赵瑞霟也同行。舅舅说:“好像是的。”我又问:“你发了言吗?”“说了点”,舅舅总是轻描淡写说自己。 

  除了翻译上高不可攀的卓越贡献,舅舅舅母个人的超凡魅力也影响了许多人,包括外国友人。有人问:杨戴以后,中国就没有文学了吗?有的深情回忆:“那时宪益、乃迭准备糖果好酒,我们经常聚会,这情景就在眼前。” 

  2004年,我有幸参加一次文化老人的聚会,是为欢迎英国女士白霞来京。那天她的发言很长、很动情。她说:“我第一次来中国,是1976年,宪益和乃迭叫我到中国工作,我1977年来的,在《中国文学》。我1987年离开,先到剑桥,后来我妈妈病了。25年了,大家都没有太老,还和那时一样。我不太有钱,但我有你们,我有这么多朋友,所以我很富有。” 

  2009年11月20日,在伦敦召开了杨宪益周年祭纪念会。白霞和许多接触过杨宪益的外国朋友、汉学家都到会或是书面发言。我虽没有参加,亦能感受到会场溢满崇敬和深深的思念之情。 

  然而舅舅回顾一生却这样表示:“我觉得自己很平常。我爱人很不错,英国小姐跑到中国吃了苦,没有牢骚,还是工作,做了不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