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的对话——卢浮宫博物馆与玻璃金字塔

新与旧的对话——卢浮宫博物馆与玻璃金字塔

作者:陈瑾羲第306(2011/06/22)期

 
新旧交融:卢浮宫博物馆与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



  编者按:鸦片战争以降,“放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在向世界学习的过程中,注意到近代博物馆在开启民智方面的重要作用。在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康有为的《大同书》等著作中,我们都可以读到他们对西方博物馆的描述。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作为承载和展现人类文明和民族历史的博物馆,在空间规划和建筑设计上,怎样结合了历史的厚重和现代的风尚?陈瑾羲博士研习建筑有年,遍访各国博物馆并颇有心得。本刊诚邀其开设专栏“”,从建筑角度解读博物馆。 

轴线焦点 

  造访一个城市,透视其文化和景观的最佳途径,自然是徜徉在它的街头。随着街道轴线的延伸,两侧的建筑在眼前展现,伴随着鲜活的人的活动,犹如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卷。轴线的尽端,对着一栋优雅的建筑。它便成了画卷的焦点,吸引人们前去观瞻、品鉴。 

  卢浮宫博物馆之于巴黎,正是这样的一栋建筑。它位于塞纳河畔,建筑前方正对着巴黎城市最重要的东西城市轴线。轴线始于卢浮宫,确切地说是始于卢浮宫上的玻璃金字塔,前方正对着丢勒里花园,向前是协和广场(Place de la Condorde),顺着香榭丽舍大街(Av des Champs Elysees)延伸,经过戴高乐广场的大凯旋门,越过塞纳河后,轴线延伸至巴黎德方斯新区的大拱门(Grand Arc)。可以说,这条轴线穿起了巴黎熠熠生辉的景观序列,也穿起了巴黎众多的历史事件。不仅如此,这也是一条贯穿巴黎历史、通向城市未来的轴线。卢浮宫作为轴线的起点,也是轴线的终点,成为巴黎轴线画卷的焦点。 

收藏建筑 

  倘若没有时间在巴黎街头闲庭信步,体会城市轴线序列与建筑相互交融的关系,那么卢浮宫博物馆本身也不能错过。作为博物馆,卢浮宫的藏品举世瞩目。馆中不仅陈列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维纳斯》和《胜利女神》这样的旷世珍品,其藏品数量之多品种之丰富也让人叹为观止。想要在一两天之内参观完卢浮宫博物馆,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仅如此,卢浮宫博物馆建筑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收藏。卢浮宫始建于13世纪,经历多次扩建达到今天的规模。其最近的一次扩建,由著名建筑师贝聿铭主持设计。这次扩建,在巴黎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正是这次扩建,将卢浮宫推到风口浪尖;也正是这次扩建,使得古典建筑卢浮宫完成了现代转译,新旧交织,并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贝聿铭在广场上设计的玻璃金字塔,现已成为塞纳河畔熠熠生辉的景观。这个金字塔令人难忘地出现在《达芬奇密码》这部小说的末尾,更为巧合的是,玻璃金字塔下方的倒金字塔竟然还连接着一个石材金字塔,世事总是由如此多的巧合构成。随着《达芬奇密码》的轰动以及同名电影的上映,世人的眼光也追随着汤姆·汉克斯饰演的符号学家的足迹,沿着玫瑰线,被吸引到了卢浮宫以及它的玻璃金字塔。2005年,卢浮宫的访客比2004年增长了近10%。近几年访客的增长,更是远远突破了当初的设计流量。虽然卢浮宫还有诸多的其他入口,但大部分的访客选择从玻璃金字塔进入博物馆。连工作人员都开始抱怨,“金字塔下方的门厅拥挤吵闹不堪,需要到地面上透气。”世人从最初的反对,到热烈拥抱卢浮宫广场上的金字塔。然而,这个神来之笔,留给世人的启发还远远没有结束。 

争议之作 

  就像所有伟大的事物诞生早期所蒙受的质疑和否定一样,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不是“飞来峰”,它到卢浮宫广场上的过程充满了曲折和意外。 

  1981年,密特朗(Franɕois Mitterrand)当选法国总统后,他开始了一系列充满雄心壮志的改造巴黎的活动,其中包括改造卢浮宫博物馆。一位叫比亚斯尼(Emile Biasini)的公务员负责此项工程。他参观了欧洲和美洲的诸多博物馆,然后他邀请贝聿铭参与到卢浮宫的改造设计中来。应该说,当时他的这项举措是充满冒险性的,不仅承受着对设计专业水准的理性质疑,还承受着爱国主义情绪乃至偏见的非理性考验——毕竟法国不缺艺术家。相反,法国既有像巴黎美术学院这样世界闻名的艺术机构,也有像让·努维尔一样的建筑大师。为什么非要找一个来自美国的华裔在巴黎最重要的历史建筑上动笔呢?这句话后来出现在公众的反对声中。 

  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比亚斯尼参观世界各地博物馆时,贝聿铭的美国国家博物馆扩建设计(又称东馆,原馆为西馆)打动了他。贝氏的东馆由两个三角形构成一个梯形,几何形体传递出一种简洁有力的现代表达。比亚斯尼也许直观地觉得,这种简洁和抽象的美与古典建筑的细致和繁琐之间形成了某种张力。 

  在历史建筑改造和利用的过程中,通常有两种基本的态度。一种为和谐,即新建建筑在比例、材料、颜色和风格上尽量靠近旧建筑,使两者具有统一的关系。另一种为对比,即新建建筑完全采用不同的设计手法,刻意凸显与历史建筑的差异性。这两种做法背后都有理论支撑和实践案例,前者强调整体性,后者则反应建筑的时代性。但是,对贝聿铭来说,这似乎不是一个选择。在他面临这样的状况时,他总是倾向于后者,并巧妙地找到现代和传统之间的对话,在美国国家博物馆东馆的设计中就是这样。在20世纪70年代,当贝聿铭受邀设计位于波士顿的汉考克大厦时,地段旁边坐落着波士顿最漂亮的历史建筑——三位一体教堂(Trinity Church)。贝氏采用了大面的反射玻璃幕墙,使得新建筑成为旧建筑的背景。 

  因此,在面对卢浮宫博物馆扩建项目时,可以想见贝聿铭的立场必然是后一种。但是这个项目毕竟太重要,在巴黎的中心卢浮宫上动笔,需要比美国国家博物馆扩建或是贝氏此前的任何一个项目都要有所顾忌。贝聿铭秘密造访了巴黎三次,思考这项难度颇高的加建工程方案。最后他十分谨慎地将大量的扩建面积置于地下,只在卢浮宫广场上露出一个金字塔形的入口,并且还是透明的。 

  即便如此,该方案一经公布,还是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公众称呼它为“巨大的、毁灭性的玩意”,卢浮宫的馆长甚至为此事辞职,密特朗被称为给巴黎带来“暴行”的“专制者”。贝聿铭预料到90%的巴黎人会反对他的设计方案,因为给卢浮宫这样一个法国首都巴黎的历史核心建筑做加建,任何形式的方案都会遭到公众的质疑。 

  为了平息公众的愤怒,在当时的巴黎市长的建议下,贝聿铭和他的团队在卢浮宫广场上放置了实物大小的框架模型。在展览的4天期间,大约有6万民众参观了这个模型。为了将金字塔建筑对广场的影响降到最低,贝聿铭要求使用透明度最高的玻璃。建筑师在公众的压力面前保持了最谨慎的态度。 

  有意思的是,重要的文化人士,前法国总统蓬皮杜的遗孀克劳德·蓬皮杜支持这个设计,在巴黎还有一个充满争议的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就是以她命名的。密特朗当然喜欢这个设计,他大刀阔斧的改造巴黎的雄心计划需要这样的工程,说不定正是贝氏在此前作品中表现出来与传统“决裂式的对话”的态度才让他选择了贝聿铭。 

  在他们的支持下,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得以建成。1988年10月,改造后的卢浮宫广场向公众开放。次年3月,金字塔入口开始使用。建筑开放之时,公众的态度已经缓和了许多。尽管《费加罗报》猛烈地抨击了贝聿铭的设计,但随后就在金字塔举行了杂志增刊的10周年庆典。此后,这个令人担忧的金字塔逐渐变得可爱起来。2005年,小说《达芬奇密码》面世后,金字塔本身成为了卢浮宫博物馆最著名的藏品之一。 

新旧交融 

  事实上,跟其他引起争议的建筑如埃菲尔铁塔、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乃至中国的国家大剧院相比,卢浮宫博物馆广场上的金字塔是相当谦虚谨慎的。正如前文所说的,贝聿铭将大面积的扩建放到了地下,突出的金字塔是个入口的标志物。此外,他还使用了当时技术所能允许的最透的玻璃,尽量降低金字塔的姿态。与高耸的埃菲尔铁塔、炫耀式的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以及巨大体量的中国国家大剧院相比,卢浮宫金字塔与周边环境的对话显然柔和了许多。因此,有人评论,玻璃金字塔之于卢浮宫,更像广场上的雕塑,而非建筑。 

  但贝聿铭也没有打算把自己的痕迹从卢浮宫博物馆的扩建中抹去。他本可以不放置那个玻璃金字塔。设计一条从地面通往地下的路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他一贯的设计立场并非如此,密特朗的野心也不允许他这样做。相反,玻璃金字塔高达20.6米,宽35米。这个体量,相当于一个5—6层楼的建筑。不仅如此,玻璃金字塔的周围被方形的水面环绕,只有西侧让出来成为卢浮宫的入口。当人们接近金字塔时,会在水中看到它的倒影。这无疑加强了金字塔的意象。而大金字塔的东侧,还有一个小的金字塔,它的下面是一个与之相对的玻璃金字塔,下面还连接着一个石材的金字塔。金字塔,这个“永恒而单纯”的四棱锥形式,作为贝聿铭设计中简洁有力的几何形体的登峰造极的标志(Icon),被永恒地印在了卢浮宫广场的中心。 

  从功能上看,插入的金字塔解决了博物馆的入口问题。原有的入口使得参观流线不畅,游客需要通过一些展馆到达另外一些展馆。插入的金字塔入口则位于广场正中,很好地连接了各个展馆。金字塔面向城市的西侧打开,引导着人流向金字塔入口聚集。不仅如此,玻璃的金字塔还有效地引入了自然采光,使得入口大厅内部熠熠生辉。 

  从与城市空间的关系上看,插入的金字塔成为城市轴线的起点。这个“永恒而单纯”的形式在卢浮宫的环抱中,面向城市轴线,成为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方尖碑等一系列城市景观序列的高潮。 

  从空间感受上看,玻璃金字塔产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其本身抽象、整体、简洁的形式,体现出现代主义建筑对几何性、简约性的极致追求。但是,它与卢浮宫立面精致、繁华的装饰产生富有张力的对比,又产生一种强烈的、古典的永恒性和纪念性。纯粹的完形使其毫无疑问地成为一个核心,仿佛卢浮宫围绕着它而展开。然而,这个金字塔又是透明的,一个虚的核心,引导着人们进入其中,去领略实体建筑的魅力。当你在卢浮宫广场上或是入口大厅内驻足时,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广场上的金字塔是透明的,周围的水也是透明的。但当你仔细观看时,你会发现玻璃上折射出的倒影以及透过玻璃框架勾勒出的古典建筑是如此不同,就如同透过现代的眼光来审视古典建筑。现代与古典以一种既对比又交融的方式展开着对话。 

结语 

  贝聿铭后来谈道:“在卢浮宫之后,我觉得没有什么项目能称得上是困难的了。”在艰辛的背后,这个谦虚谨慎而又暗藏动机的建筑已经征服了世人,就如同夜幕降临巴黎的时候,点亮的卢浮宫金字塔成为塞纳河畔一颗耀眼的明珠。尽管在方案推出的最初,它被认为是一颗“假的钻石”。 

  然而博物馆毕竟是使用着的建筑,即便是经典也不能像《达芬奇密码》小说结尾所描述的那样,“从达·芬奇到牛顿等各类艺术与科学巨匠的全部秘密,都在这个晶莹剔透的金字塔里,在繁星闪烁的天底下得到安息”。 

  近年来,卢浮宫博物馆由于过度拥挤而再次面临改扩建。我们期待新的诠释以及现代对古典和传统的再次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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