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查地图话译事

细查地图话译事

作者:林一安第313(2011/10/12)期

 
《蜘蛛女之吻》书影



诸葛孔明曰,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晓历史,不看阵图,不明兵势,仓促上阵,必败无疑。窃以为,这倒可以作为文学翻译工作者的常鸣警钟,因为从事文学翻译,确实犹如冲锋陷阵,事先必在各个方面做好充分的准备。 

现在笔者谨就其中“地利”一项来谈谈自己的浅见,以就教于译界各位方家。所谓的“地利”,在外国文学翻译领域,笔者以为可指某一大洲、某一国家、某一城市或某一地区乃至某一条大街的地貌、地形、地势乃至地图。如果不详察细看,信笔译出,必出问题和笑话。 

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说创作,虽多属虚构,但其笔下的地点,往往为历史中的现实。阿根廷当代著名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Manuel Puig,1932—1990)的长篇小说《蜘蛛女之吻》(El beso de la mujer araña)里就有许多有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理描写。例如,作家如此描绘警方监控假释出狱的罪犯的报告: 

“...El recorrido del coche fue directo a Avenida Cabildo, por Pampa, remontaron Cabildo hasta Pacífico y siguieron Santa Fe, luego Retiro, Leandro Alem, Plaza de Mayo, Avenida de Mayo,Congreso, Callao, Corrientes, Reconquista, y varias calles del barrio de San Telmo...” 

作家在这里列出了一大堆地名:Cabildo, Pampa, Pacífico, Santa Fe, Retiro, Leandro Alem, Plaza de Mayo, Avenida de Mayo, Congreso, Callao, Corrientes, Reconquista, San Telmo。其中有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街道名,也有区名,还有商店名、广场名和建筑物名。不熟悉布市的中国译家,脑袋里便会是一锅粥,便会误导读者: 

“……汽车径直驶向卡比尔多街,然后又去潘帕街,继而又回到了卡比尔多街,一直驶到和平路,又朝前驶到圣达菲街、雷蒂罗街、雷安特罗—阿莱姆路、穿过五月广场到五月大道、议会路、卡亚奥街、柯连特斯街、莱岗基斯塔街,还到过圣脱尔姆区的几条街道……”(《蜘蛛女之吻》,屠孟超译,工人出版社,1988) 

平心而论,译者对这一段的原文,并没有太多的理解上的困难,吃亏的是他不了解布市的交通。原来,这一大堆地名里面,Pacífico(屠先生译为“和平路”),不是路名,是商店名,是著名的太平洋百货;Retiro(屠译“雷蒂罗街”)也不是路名,是区名,布市没有名叫雷蒂罗的街道,布市居民说雷蒂罗,一般指雷蒂罗火车站,此处译雷蒂罗或雷蒂罗车站即可; Congreso(屠译“议会路”)是阿根廷国会,径译国会可也。不错,布市确有一条名国会的街道,在该市西北,但在卡亚奥大街附近的,却是国会,而并非什么路。 

其实,只要一册《布宜诺斯艾利斯交通图》在手,这些地名的翻译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再者,译家遇到疑难,大可放下架子,想尽办法,不耻下问,总有拨开迷雾的那一天。 

布市的街道,并不复杂。根据规模大小,有avenida(大街,大道), calle(街,路), paseo(大道)等。一般说来,布市的avenida大都很长,比如Avenida Rivadavia(里瓦达维亚大街)就长达一万多号。该市的街道很规则,以街段(cuadra)为计算单位,而每个街段大致为100号,长约50米。上述的Avenida Cabildo(应译为卡比尔多大街)也不短,达5000余号。另外,阿根廷人在讲街名的时候,还常常要用前置词a, entre, por, sobre等以及连接词 y来加以补充,译家必须厘清其准确的用法。上引西班牙文一开始,就有一个por:“... fue directo a Avenida Cabildo, por Pampa...”屠先生译为:“……径直驶向卡比尔多街,然后又去潘帕街……”不确,宜译为:“……径直驶向卡比尔多大街,穿过潘帕街……”因为卡比尔多大街是东西走向,而潘帕街是南北走向。按,西班牙文前置词por,原来是用来指明运动的路线、经过的地点、地理方位或空间范围的。另外,屠先生稍后译的“穿过五月广场到五月大街”也不确,公交车是不可以穿过五月广场的,只能从其周围经过。 

至此,弄清了该路线的走向(查布市交通图,我们知道是由西向东),就可以明确无误地译出了: 

“……汽车径直驶向卡比尔多大街,穿过潘帕街,再从卡比尔多大街驶至太平洋百货,接着驶向圣菲(不宜译为圣达菲)大街,然后经过雷蒂罗车站、雷安特罗·阿莱姆大街、五月广场、五月大街、国会、卡亚奥大街、柯连特斯大街、莱岗基斯塔街,又经过圣特尔莫区的几条街道……” 

由于布市的大街较长,为了确定某一个地段,有时还必须用前置词entre(之间)加以界定。请看: 

“……12时30分,他在一家位于阿亚古乔和潘帕河之间的胡卡尔街的奶制品店内用了午餐……”(同上述译本) 

这段译文,屠先生让我们读了依然一头雾水,那么干脆还是读原文吧: 

“...A las 12.30 salió a almorzar, en una lechería de la calle Juncal entre Ayacucho y Río Pampa...” 

由于不明地理,笔者冒昧估计,屠先生大概连原文也没有闹清楚。什么叫“阿亚古乔和潘帕河之间的胡卡尔街”?阿亚古乔是什么?潘帕河又何指?这三者是平行的还是交叉的?笔者在阿根廷多年,知道洪卡尔街(屠先生译为胡卡尔街,发音不准)很长,有将近五千来号,东西走向;而阿亚古乔是一条街,潘帕河(río确是“河”之意,但此处宜译为潘帕河街或音译为里奥潘帕街)也是一条街,且均为南北走向。所谓“在……之间”是指那乳品店在那条东西走向的洪卡尔街上,位于这两条南北走向的街道中间的街段。这样说,好像挺绕口,似可译为: 

“……他在一家乳品店用了午餐。那家店就坐落在洪卡尔街,在阿亚古乔街和里奥潘帕街之间的那个街段……” 

当地人为了确定某一地点,往往用某某街与(或和)某某街的交界处或拐角处来表示,这里,就得用西班牙文的连接词y了。请看一例: 

“A las 21.04 volvió a salir, tomó un colectivo hasta la esquina de Federico Lacruze y Alvarez Thomas, allí tomó otro hasta Avenida Córdoba y Medrano. De allí caminó hasta Soler y Medrano. Se detuvo cerca de la esquina, sobre Medrano, allí esperó cerca de una hora.” 

这段话,屠先生译为: 

“21时零4分又走出家门,乘小型公共汽车来到费德里科—拉克罗塞和阿尔瓦莱斯—托马斯的街角,然后改乘另一辆公共汽车来到科尔多瓦—依梅德拉多大街。到了那儿,又换车来到索莱尔—依梅德拉多。在那儿他等候了近一小时。” (译本同上) 

这段话的第一句,屠先生大致没有译错,不过有点小毛病:这colectivo笔者乘过多次,并不“小型”,与我国的公共汽车无异,故应译为公共汽车。此句似可改译为:“21时零4分又走出家门,乘公共汽车来到费德里科·拉克罗塞大街和阿尔瓦莱斯·托马斯大街的街角。在那儿,改乘另一辆公共汽车来到……”下面两句,因为没有准确理解y 的用法,便有问题了:Avenida Córdoba y Medrano 和Soler y Medrano不能译成“科尔多瓦—依梅德拉多大街”和“索莱尔—依梅德拉多”,不能将连接词y 音译为“依”,因为这么译,给人的感觉似乎都是一条街了;而须意译为“和”或“与”,所以,这两句似须改译成:“科尔多瓦大街和梅德拉诺(屠先生译音不准)街的交界处”,“到了那儿,便步行到(不是屠译的“又换车来到”)索莱尔街和梅德拉诺街的交界处……”。上引原文,还有一个重要的前置词sobre(在……上面),屠先生没有译出:“...sobre Medrano...”,宜译为“……在梅德拉诺街上”。 

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在传播各种信息的渠道十分流畅、检索十分便捷的时代,这一连接词y 的处理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仍有人还是这么译,把两条街并作一条街了。请读拉美文学爆炸主帅之一、阿根廷著名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1914—1984)的短篇小说Omnibus(直译为《公共汽车》) 中的一段原文: 

“A las dos, cuando la ola de los empleados termina de romper en los umbrales de tanta casa, Villa del Parque se pone desierta y luminosa. Por Tinogasta y Zamudio bajó Clara taconeando distintamente...En la esquina de Avenida San Martín y Nogoyá, mientras esperaba el ómnibus 168...” 

我们再读译文: 

“两点钟,当职员们像潮水一般涌进众多公司的大门后,帕尔克小城就冷冷清清,荒无人烟了。克拉拉用脚后跟噔噔地磕着路面,顺着蒂诺加斯塔—萨姆迪奥斯街招摇过市……她走到圣马丁—诺戈亚大街街角等168路公交车时……”(《克拉拉的奇遇》,科塔萨尔作,朱景冬译,《外国文艺》2010年第5期) 

且不论全文译得确切与否,其中,“蒂诺加斯塔—萨姆迪奥斯街(Tinogasta y Zamudio)”和“圣马丁—诺戈亚大街(Avenida San Martín y Nogoyá)”给人的印象,好像也都各是一条街。其实,蒂诺加斯塔街和萨姆迪奥街(朱译多了一个斯字)是两条街,宜译为“(克拉拉沿着)蒂诺加斯塔街和萨姆迪奥街(往下走)”;而圣马丁大街和诺戈亚街也是两条街,圣马丁大街是东西走向,而诺戈亚街为南北走向,此句宜译为:“……圣马丁大街与诺戈亚街的拐角……” 

还有,朱译并没有搞清布市的交通,把“Villa del Parque”译成帕尔克小城了。这篇小说讲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所发生的故事,怎么又冒出一个“帕尔克小城”来了?原来,西班牙文villa有别墅、重镇之意,而“Villa del Parque”是位于布市西部的一个区,意译可作“公园别墅区”,音译可作“比利亚德尔帕尔克区”,不是什么“帕尔克小城”。布市名Villa 的区,有不下十个,万不可均译成“小城”。 

另外,译者将原文中自己不熟悉的地名竟大胆改头换面,或干脆不译了。如若不信,请读原文:“...saboreando un sol de noviembre roto por islas de sombra que le tiraban a su paso los árboles de Agronomía...”再读朱译:“……愉快地沐浴在十一月的阳光里……一路上,阳光被路边栽种的树木所投下的片片阴影分割得支离破碎……”其中,“los árboles de Agronomía”被译成“路边栽种的树木”了。不确,Agronomía不是什么“路边”,而是Facultad de Agronomía(农学院)的简称,宜译为“农学院里面的树木”。因为在蒂诺加斯塔街、萨姆蒂奥街和圣马丁大街的北面,正好紧挨着阿根廷农学院的一大片草地,里面树木高大挺拔,树影婆娑,作家因而如此描写,译者无权妄自变更原作者的本意。 

还有一处译文,笔者认为必须并且可以负责任地提醒读者,竟离谱得令人吃惊,读时千万小心,切勿上当。科塔萨尔的这篇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克拉拉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东部的雷蒂罗时,在168路公交车上的遭际。她沿着蒂诺加斯塔街和萨姆蒂奥街往下走,在圣马丁大街和诺戈亚街的拐角,坐上了168路公交车。公车由西向东行驶,在圣马丁大街桥上往北拐,驶进乔罗亚林大街,然后又往东拐,驶过阿尔维亚尔医院,这时,车停了。于是,如此的译文就出现了:“售票员喊道:昆卡到了。”不明就里的读者恐怕看不出什么破绽,极易被蒙混过去。但笔者初读此句,却大惑不解。作为一名曾在阿根廷考察多年的拉美文学翻译工作者,笔者认为应严肃地向读者报告明白:昆卡是一条街,由西向东南;而圣马丁大街自西朝东,虽说两条街道最初交叉,但最终彼此相距十余个街段,怎么也不会相遇。其实,科塔萨尔早就交代,克拉拉是在圣马丁大街和诺戈亚街的拐角处上的车,而熟悉布市公交路线的人都知道,在此之前的好几站,是经过昆卡街的,但绝不是其后。稍后找到朱译上句话的原文,笔者才恍然大悟:“...la Paternal:boletos de Cuenca terminan...”此句既没有什么售票员喊道,也没有昆卡到了的意思。如果直译,可作:“拉帕特尔纳尔车站,昆卡的票结束了”。原来,过了阿尔维亚尔医院,就到了la Paternal 即Estación la Paternal,中文可译作“拉帕特尔纳尔”或“拉帕特尔纳尔车站”。那么,此句究竟应该怎么译才能让读者明白呢?笔者以为,似可译为:“拉帕特尔纳尔车站到了,在昆卡买的票全到站了。”由此可见,原译者并没有弄明白原文的含意。不知者不为过,应予原谅。然而,仅凭主观臆测即不负责任地糊弄了事,实在对不住原作者,也对不住热爱拉美文学的广大读者,我辈不可不察。 

基于同样的原因,朱译其他阿根廷作家的作品也有类似的毛病,如把Retiro 译为雷蒂罗街,把Once 译为十一区等(见《罗萨里奥和她的猫》,科尔顿作,朱景冬译,《外国文艺》2010年第5期)。关于Retiro 的准确译法,笔者前文已有解释;至于Once,倒需详作介绍:布市并没有一个叫做“十一区”的区,Once 只是一条名叫Once de Septiembre(九月十一日)的大街或一个同名车站、同名广场的简称。原来,布市东部有一个名为巴尔巴内拉(Balvanera)的区,区内有一火车站,称九月十一日火车站,车站之南的广场称九月十一日广场,简称十一日广场。布市居民习惯称这个区域为Once(十一),现为犹太人杂居和卖便宜货的地方。而这“九月十一日”,则是阿根廷政治家、文学家、教育家萨缅托(Sarmiento,1811—1888)的忌日,为纪念萨氏,故名。所以,上述Once似可译为:“‘十一’这个地方”,“‘十一’这个区域”或音译为“昂塞”。 

如果不仔细探究西班牙文前置词的准确用法,常可导致对原文的误解。科塔萨尔的另一个短篇小说Cartas de Mamá (《妈妈的信》)中一开篇,就有这么一段: 

“...San Martín, Rivadavia, pero esos nombres eran también imágenes de calles y de cosas, Rivadavia al seis mil quinientos, el caserón de Flores, mamá, el café de San Martín y Corrientes ...” 

这篇小说描写了远在法国的主人公对母亲、祖国和往事的回忆。这一段的关键前置词是a了。我们且看有人是怎么译的: 

“圣马丁,里瓦达维亚,可是这些人名也是街道和事物的形象:那相距六千五百里之遥的里瓦达维亚,那弗洛雷斯的大房子,妈妈,那圣马丁与科连特斯的咖啡馆……”(《妈妈的信》,朱景冬译,《拉丁美洲名作家短篇小说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 

看了这段译文,读者恐怕会莫知所以,因为译者也搞不清布市的地理。按,布市的街道常以人名(当然是有名的政治家、艺术家和文学家为多),如Avenida Rivadavia(里瓦达维亚大街),Avenida San Martín(圣马丁大街),Paseo Colón(哥伦布大道);国家名,如México(墨西哥街),Estados Unidos(美国街);节日名,如Avenida de Mayo(五月大街),Avenida Nueve de Julio(七九大街)或省份名,如Avenida Córdoba(科尔多瓦大街),Avenida Entre Ríos(恩特雷里奥斯大街)等冠名,译者下笔,务必交代清楚,切不可主观臆测。此外,笔者前文曾经提到,布市的大街有的很长,可达一万余号。当地人提起某个场所在某条大街的某某号,必用前置词a(在……)来标示。因此,Rivadavia al seis mil quinientos 并非如上引译文所说的那样,“那相距六千五百里之遥的里瓦达维亚”,那是译者的想当然,他以为,法国离阿根廷恐怕应该是这么远了。正确的译文应该是:“……在里瓦达维亚大街6500号……”另外,弗洛雷斯是区名,圣马丁和科连特斯均为大街名,都须如实译出。所以,上引那段话,似可译为:“……在弗洛雷斯区,里瓦达维亚大街6500号上的那座大房子,妈妈,圣马丁大街和科连特斯大街拐角上的那家咖啡馆……” 

窃以为,我等千万别看轻了外国地名的汉译。由于我等译介的大都是诸如博尔赫斯、科塔萨尔、普伊格等阿根廷乃至拉丁美洲文学大家的作品,必须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稍有差错闪失,便会让大师们的作品读来幼稚、荒唐,甚至可笑;若果真如此,则我等罪莫大焉。 

外国文学翻译工作者是沟通原作者和读者的桥梁,其神圣职责应是不计名利,以高度负责的态度,将明白无误的译文呈献给读者,切忌自己还不明就里,便贸然命笔。笔者愿以此与同行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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