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日尓曼大街上的狄仁兄

圣日尓曼大街上的狄仁兄

作者:王 鲲第316(2011/12/07)期

 
圣日尔曼大街上的狄德罗塑像,年轻人常拿他打趣,为他撑上雨伞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主编的《百科全书》


 
先贤祠中的狄德罗纪念碑




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左岸,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大街,叫做圣日耳曼大街。大街的历史始于第二帝国时期,而这条街上的建筑物,往往比街道本身历史悠久。当年,塞纳河心岛上原住民在女性族长热纳维耶芙的带领下,离开西岱岛,在河的左岸筑垒定居,修造了第一座天主教堂,这便是“草地圣日尔曼教堂”。有人翻译成“圣日尔曼德普莱教堂”,其实“德普莱”就是“草地”的意思。这座教堂是当年的地标性建筑,方圆数十里都看得见它。早年在巴黎读书,这教堂就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每次经过,都会瞥见对面的街心小广场。绿树环抱中,是一尊铜铸的坐像。这位仁兄的雕像独踞街心高台,左手扶椅,右肘撑膝,手擎羽毛笔。他古典的衣着、鞋袜透露出他生活的年代应该离波旁家最后几个路易们不远。但见他一脸迷思,毫无盛气凌人之处。他独自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里的光辉若隐若现,默默地思考了一百多年。 

无知的我从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次,除了一脸的鸽子屎,丝毫记不起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殊不知对巴黎人而言,这一脸一身的鸽子屎,已经成为了这尊雕像不可或缺的部分,如若洗刷一新,实在是遗憾。其实,这位仁兄的塑像之所以坐落在这个热闹的路口,在最古老的教堂脚下,在这具有符号意义的塞纳河左岸,在著名的花神和双叟咖啡厅斜对面,绝不是因为他曾经是宗教狂热分子、咖啡文化的爱好者或者以左派自我标榜的人,这些都实在是太冤枉他了。铜像伫立在这里纯粹因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就是他的家就曾经在这里。从1754年到1784年,他在这里整整度过了30年,他生命中最后的30年。 

他就是勒内·狄德罗,科学和理性的化身,18世纪启蒙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哲学作品揭露暴君、怀疑上帝,遭到焚禁,令他身陷囹圄,今天却被法国人奉为圭臬。他才华横溢,著述涉及文学、哲学、自然科学和医学领域。他为自己追求的理想而不得不时时提防封建文人、僧侣和警察,穷困潦倒却奋斗不止,笔耕不辍,20年终得修成宏篇伟制。诚如恩格斯所说,他“为了‘对真理和正义的热诚’而献出了整个生命”。 

这位仁兄在启蒙时期所做的一项伟大贡献,就是和达朗贝尔主编了一套书,书名直译过来叫《百科全书或经过推敲的科学、艺术、职业辞典》。在他们之前,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科学、技术、医学、工业、哲学、文艺都有发展,钱伯斯曾经出版过英文的百科全书。但是没有人敢于把这些工业革命以来发现的、发明的、改变人的世界观的、确立自然科学思想、挑战宗教和王权的科学知识汇聚到一起,供天下人取阅。当法国人想翻译出版钱伯斯的百科全书时,恰恰是34岁的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承担这个任务。他们发现,这套颇受好评的百科全书内容支离破碎,观点陈旧,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宗教色彩。二位大为不满,决心编写一套更好的百科全书,搜集知识,改变思想,传予后世。这便是法国《百科全书》的起源。他的思想兼容并包,得到了当时所有著名学者的支持,并形成了反对宗教神权和封建专制、崇尚科学理性的“百科全书派”。当这套百科全书风行于世,以至于出现在时髦贵妇的梳妆台上时,便被当局视为危险品而遭到查禁。 

今天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百科全书出版社敢这么直白地将自己出的百科全书命名为《百科全书》了。所有的此类出版物都加上了前缀,如《大英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等等。只有狄仁兄和达朗贝尔这哥儿俩敢这么叫。为什么?就因为他俩编写了第一套真正意义上的 《百科全书》。后世英、美也出了很多权威的百科全书,多以出版社的名字命名,如康普顿(Compton)、纽格利尔(New Grolier),后来被微软(Microsoft)公司收买出版了电子版的微软百科全书Encarta,是英文世界最全面的百科全书了,但是仍然没有人敢叫《电子百科全书》。现在仍然有一套口气很大的百科全书,叫Encyclopedia Universalis(《宇宙百科全书》),就是法国人出的,30卷本,3660欧元一套。当初我念大学的系里曾经雄心壮志想置办一套,摸摸兜儿,作罢。 

19世界中叶的巴黎,法国金融资本家皇帝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称帝(1852),他吸取1848年的教训,为防止人民起义,命令省长奥斯曼重修巴黎,拓宽道路,驻军布防。奥斯曼还因整修巴黎有功,弄了个男爵的头衔。那个年代第一要务就是改善交通和卫生条件,因此免不了要扒房拆墙。在金融投资需求推动下,巴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是新的,随之诞生的就是我们在巴尔扎克笔下读到的、独具巴黎特色的建筑群——白花花的石灰岩修造的六层楼。这便又是左拉笔下,拖着两个弟弟进城投亲的小女孩儿看到的、令人目不暇接的一排排新房子。1860年巴黎扩大,吞并了周边的农场和梯也耳旧防御工事,一下子从12个区扩张到20个区。 

就在同一年,亚欧大陆的另一端:僧格林沁从天津大沽口退守通州,在八里桥阻击英法联军。八里桥战役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最令人胆寒的一次冷兵器和热兵器对决,3000具清军尸体换来的是英法联军5人阵亡。女真人的后裔以60000大军之众没有能够挡住8000西欧步兵。法国将军库赞·蒙托邦被封为八里桥伯爵(Cousin Montauban, comte de Palikao)。 

清朝从此决心开办洋务,师夷长技以制夷,李鸿章和曾国藩粉墨登场。每当开车路过那千疮百孔的石桥,看着那一对对狰狞的石狮子,我都不禁热泪盈眶。不仅因为中国晚清屈辱的历史,还因为桥身涂满了刻章办证的小广告。 

虽然数百万两白银的赔款换来了巴黎的美好生活,但不是没有代价的!大规模的拆迁把巴黎的穷苦手艺人、落魄小资产阶级、不知名的艺术家和潦倒文人驱赶到了郊区,聚集在一起,为有一天无产阶级为了生存起来抗争创造了客观条件。1870年,普法战争开始3个月后,法国即告失利,正式宣布了第二帝国的灭亡,圣日尔曼大街没能完工。围城4个月后,国防政府投降德国,撤离巴黎。巴黎市民自发起来保卫自己的城市,于是1871年3月18日,公社成立,抵御外侮,实践着最初的社会主义理想。2个月零10天后,5月28日,公社被以极其残酷的手段彻底镇压,公社社员被剿杀殆尽。但在世界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辉煌一页。今天到贝尔拉雪兹公墓,还能看到那堵墙。它让人们不能忘记那场夺走了8万人生命的浩劫。 

日尔曼大街的拓宽工程直到第三共和国时期的1877年才完成,却一不留神把狄仁兄的故居所在的那一条小街(Rue Taranne)给强拆了。再说,1789年法国大革命,把圣-岩石(Saint-Roch)教堂内部捣毁,狄仁兄下葬才5年,便尸骨无存。幸亏他义灵不泯,被请入先贤祠,修纪念碑供奉。 

巴黎人还算不忘本,1886年把他的铜像立在了圣日尔曼大街边儿,他老宅的位置上。原来面向东,从Mabillon地铁站遥望丹东塑像。那位法国大革命初期的领导人后来被自己人送上了断头台。现在雕像面向北了。怕狄仁兄寂寞,年轻人经常拿他打趣,满脸鸽子屎的狄仁兄坐在伞下,也算是巴黎一道独特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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