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说玄宗

闲坐说玄宗

作者:路雪莹第319(2012/02/08)期

 
巴赫奇萨拉伊之泉和普希金像


 
《巴赫奇萨拉伊之泉》 梅谢里亚科夫 绘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与元稹的这首精练的、极简主义的绝句相比,白居易的新乐府《上阳白发人》则是将上阳宫人寒素的履历徐徐铺展,闲闲地絮叨一生的委曲,真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却又低回沉痛如许: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庞大的后宫,这种现象是欧洲所没有的。从西方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的”、亚细亚的符号,这种异国情调中有某种半野蛮的、腐朽的气味,又有某种妖艳的魅惑,正好适合浪漫主义的口味。 

在上阳宫人之后约一千年,失意于彼得堡宫廷的普希金被变相放逐到南俄地区,这里已经是“文明世界”的尽头,“东方”开始的地方。他索性利用可能的机会在这个新世界游历。一天,这位放逐者的双脚迈入了已经废弃的巴赫奇萨拉伊的王宫。 

何谓巴赫奇萨拉伊的王宫?原来这是克里米亚汗国的王宫。何谓克里米亚汗国?其源可上溯到蒙古帝国。蒙古帝国在俄罗斯的存在形式是金帐汗国,15世纪,随着金帐汗国的衰落,在南方黑海边的克里米亚半岛出现了其分支克里米亚汗国,后定都巴赫奇萨拉伊,不过这时的汗已非纯种蒙古人,而是掺和了突厥、高加索等血统,信仰伊斯兰教的鞑靼人。经历三个世纪征掠、繁盛与衰落的周期后,克里米亚汗国于1783年归并入沙俄帝国版图。 

且说这克里米亚半岛是地球上的一个“结节”,是不同种族及其代表的文化拉锯和交汇之地,在19世纪初,刚刚并入俄国版图不久的克里米亚还是一个散发着浓郁的“东方”——异域风情的地方。普希金在巴赫奇萨拉伊“故宫”游历的成果,是长诗《巴赫奇萨拉依之泉》,因为宫中有一建于18世纪中期的滴泉,名“泪泉”,这个建筑小品气势当然无法与同有蒙古远祖的莫卧儿王朝沙贾汗所建泰姬陵相比,但同样是用石头与水组成的爱情诗章,据说是克雷姆·耶律汗为纪念其亡故的爱妃而建。我没能在浮泛的考证中找到其原型,也不知普希金的故事是否完全出于杜撰。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爱情俗套:“他”(拥有佳丽三千的凶悍的汗)爱“她”(来自基督教世界的女俘),她不爱他,思念故土,整日啼哭,他因而成为一个忧郁王子,茶饭不思,无心攻城掠地,更不近女色。另一个“她”(汗昔日的宠妃)不堪冷落,来找美丽的女俘,诉说她对汗的炙热的爱情,请她把汗还给她。这位宠妃除了对女俘施加精神压力,并未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情,但后者不久悒郁而死,而宠妃则被汗命人抛入大海。更加恐怖的征伐杀戮开始了,杀人之余,汗命人建此泉池,名之为“泪泉”,不知是指那以泪洗面的“泪美人”之泪,还是汗为没有实现的爱情终夜长流之泪。 

作为俄国贵族的普希金是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特别是其早期创作深受西欧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对于异域、异质文化的想象性书写,浓烈的爱情,死亡的暗影,神秘氛围,欲望、嫉妒、复仇、宿命、忧郁、伤感、孤独,在《巴赫奇萨拉伊之泉》中,这些浪漫主义的重要元素历历在目。对比中国古典诗歌对于同题材的处理,不难看出两者在色调的浓淡,感情抒发的热烈与含蓄,情绪的喷涌与隐忍等方面是明显不同的。大概这是因为欧洲文学的祖源之一是古希腊悲剧,浪漫主义文学作品受这一传统的影响尤为明显,而中国文学源于经过儒家雅正的《诗经》,其品味是追求方方面面适当的尺度和比例,不喜“极限运动”。 

在元白的诗中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因素,没有热烈的倾诉和过激行为,没有浪漫文学作品中必不可少的尖峰时刻和巅峰体验,人生如水,逝者如斯,这是一种没有情节的悲剧,悲剧感是在时间的累加中形成刺痛人心的力度的,但也是由于痛苦在漫漫岁月中被拉得很长,因而很细,虽不绝却如缕,可以轻描淡写,缀一个“闲”字。这是“渔樵闲话”的“闲”,表示一种无奈的接受,进而超脱,甚至消泯,归于空寂。再看白居易的两首长诗,《琵琶行》正如《上阳白发人》,是身世之叹,“无情节悲剧”;即使是展现典型悲剧事件和悲剧人物的《长恨歌》,在冲突的最高潮时刻,也只有“宛转蛾眉马前死”一句带过,就是这一句,还是不脱宛转之致,以缓和冲淡那种极端的悲剧体验。《长恨歌》的要点,是绵绵无绝的“恨”,也就是关于“情”的无限绵延的痴想。也许可以说,这已经是中国式悲剧的极限了,但其重点似乎还是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品格,好像一条长河,波澜不惊,滔滔不绝,平缓地流向辽远的时空,其中藏着一份对于永恒的期冀。 

或许是因为没可能,唐玄宗并没有在人间为他们的爱情留下纪念性的建筑。有趣的是,今天的热门旅游景点,传说中“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恰巧也是水与石的元素构成的。洗浴作为宫廷生活的重要内容,杨贵妃之后似不曾与闻,然而却盛行于几个世纪后的土耳其后宫中,又不知怎么一来,再若干世纪后,忽而以“土耳其浴”之名风行于世起来。不过,揣想这种“公共洗浴”方式更可能的源头,或许是古罗马? 

自从西风东渐以来,人性中浓烈的、倾向于进取的一面越来越被唤醒了,人们越来越不想漠视自己的欲望,越来越不那么容易与命运妥协。这种社会心理的变化势必改变文化的品格,也许,上述那种古典的、“东方式的”低回委婉与云淡风轻已经远去。 

其实中国人最早与西方文学相遇的时候,出于本能和惯性,首先感应到的还是与自身文化品格遥相呼应的东西,像《茶花女》的凄绝就与中国的某些言情小说颇有几分相似,普希金的达吉亚娜则因合乎“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隽永温婉的审美标准而受中国读者的喜爱。而有些西方浪漫主义作品中,亦不难发现与中国情调相通、近似的元素,比如失意和失望于喧嚣繁华的文明中心的诗人,在静穆的自然中体悟生命的另一种坐标系统,在历史遗迹的断壁残垣间起兴亡之叹,领悟时空的悠远和生命与激情的转瞬即逝,在这样的时候,很可能有一些美丽轻灵的幻影飘忽在某个曾经喧闹繁华,如今已经荒芜的、被遗忘的宫殿或花园。如果将《巴赫奇萨拉伊之泉》与吴文英的《八声甘州》对读,就可证明这种感觉: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鱼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繁华之地已由大自然收复,回复“空烟四远”的样子,当年的人事如幻如影,渺不可寻,结句虽然豪壮,也还是归于无奈与无语。普希金也一样,在看到美人的幻影,讲完她们的悲剧故事之后,他谈到眼前所见的风景: 

呵,醉人的景色,多令人神怡! 

一切明媚如画:山峰,树林, 

葡萄架上的红宝石和琥珀, 

清泉的寒流,白杨的阴影, 

山谷里堆积着缤纷的颜色, 

一切都引动旅人的心。 

一切召唤他:在高山上, 

在静谧的晴朗的早晨, 

他可以任随识途的马 

奔驰于沿海的山坡小径, 

而在阿犹达的悬崖之上, 

他还能望着碧绿的海波 

喧嚣奔腾,闪着光芒…… 

彼时巴赫奇萨拉伊王宫已人去楼空,危崖依旧伴沧海,寒泉泻玉,秋林流丹。诗人自己的人生戏剧还在上演,不过,终究也有落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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