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男性神话与女性主义
童话、男性神话与女性主义
安妮·塞克斯顿
一
1971年,美国著名现代女诗人安妮·塞克斯顿(1928—1974)出版了诗集《变形记》。诗集以颠覆性笔触对《格林童话》进行了改写,其中《灰姑娘》一诗将女主人公从灰姑娘到公主的变化过程视为现代社会“一夜暴富”的思想原型。在此,人们不禁想到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那位流浪汉在得到一百万英镑的支票之后突然富贵,身后簇拥着仆人、保镖、厨师、裁缝以及推销各种商品的商人。真是一呼百应、身价十足。在100年以后,媒体仍然充斥着类似的新闻。诗歌第一部分列举了四个这样的例子:管道工中了彩票;女仆嫁给了富家公子;送奶工投资房地产发家;清洁女工获得巨额保险赔偿。
“美国梦”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富贵梦”。由于在现代社会个人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财富多少,因此许多人梦想有一天能够成为大款或大腕。这就是为什么彩票那么火爆,传销那么流行,“超级女声”和“超级男声”等选秀活动那么走红。有人把富贵视为赌博,有人把富贵视为“天上掉下的馅饼”,有人把富贵视为贵人提携,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美国梦”背后的艰苦劳动。人们看到了李嘉诚、洛克菲勒等人从穷人跃升为亿万富翁,但是没有看到他们在成功的过程中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
《灰姑娘》一诗对“一夜暴富”童话进行调侃的同时,也力图颠覆另一个童话:“永远幸福”童话。诗歌第二部分重述了《灰姑娘》童话的主要情节,其主要寓意大致可总结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最终会有好结局,灰姑娘最终会嫁给王子。然而,诗歌并不想重复这样简单的故事,而是想要拷问童话的结局:童话里说,“灰姑娘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着”,但是他们真的会“永远幸福”吗?根据现代生活的经验,诗人问道:他们会不会碰到“婴儿尿布”问题?“家务”问题?“中年发福”问题?这些具体问题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考验呢?
显然,“永远幸福”仅仅是童话,现实生活要复杂得多。童话中的王子和灰姑娘近似于一对漂亮的“芭比”娃娃,“甜蜜的笑容永远贴在脸上”,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查尔斯和戴安娜的童话通向了一个悲惨的结局。诗歌站在一个女性的立场上,解构了人们普遍相信的“幸福”童话。诗歌暗示,女性要获得幸福,不能靠婚姻,只能靠自己去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才能提升自己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灰姑娘嫁给了王子也未必能够永远幸福。
二
从女性视角来看,童话是男性所写,因此带有男性思想意识。由于一代代人从小阅读,它传递的信息很可能在人们心里根深蒂固。神话与童话类似,它们不仅仅是神话,背后隐藏着许多意识形态。在西方,神话常被视为“原型”,代表着永恒的、普适性的思维模型。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常用希腊神话来解释人类的各种行为模式和心理活动,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就是用神话来解释恋母心理的典型例子。文学批评家弗莱常用基督教神话来解释文学中不断出现的死亡和重生的故事模型,用《圣经》的结构来解释悲剧和喜剧。哲学家尼采用太阳神和酒神来解释希腊悲剧的诞生,以及从古希腊一直延续至今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神话似乎是思维原型的代名词,反映了人类思维活动的普遍现象。然而,如果对神话进行仔细分析,将它放在后现代的透镜下进行审视,那么神话可能会显出另一种情形。
希腊神话“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Orpheus and Eurydice)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歌手、音乐家俄耳甫斯有惊人的音乐天赋,常使动物驻足倾听,甚至可打动草木和岩石。在新婚之夜,他的妻子欧律狄克被蛇咬死,他万分悲痛,遂用歌声打动冥王,为妻子争取到起死回生的机会。他获准赴冥府接妻子回家,但冥王要求他在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观看其妻。他未能做到,结果妻子被迫返回阴间。这是一个优美动听的爱情故事,但也是一个男性叙事。主人公俄耳甫斯,从自己的视角,表达了对妻子感天动地的爱。他没能将欧律狄克带回人间,功亏一篑,留下了千古遗憾。
然而,女主人公一直没有发声,是一个典型的被叙述者。我们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和感受。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39— )曾经根据这个故事写过两首诗:《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颠倒了其中的叙事模式,让女主人公欧律狄克走到前台,来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在诗中,“再生”失败后回到阴间的欧律狄克,在心中对俄耳甫斯有一段表白,大致意思是:阳间曾经给我造成巨大伤害,让我伤心至极,那里潜伏着毒蛇一样的危险。并且,这时的她已经意识到,爱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束缚:“你手中仍然是握着那根绳索,/ 你将它叫做爱”。因此,“重返人间”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并不是我的选择”。
女主人公欧律狄克是西方文学中常见的“沉默的美人”的原型。在希腊神话中,她美丽优雅、楚楚动人,但是没有思想、没有观点。她是男人“凝视”和追求的对象,她的幸福来自一个才子或白马王子对她的爱。阿特伍德的诗歌从女性的视角想象了这样一位贤淑女性的内心活动,首次让人们知道她也有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为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换句话说,女性并非没有观点、没有思想,而是被男权社会剥夺了说话的权利。女性主义者要将女性被剥夺的话语权重新还给女性。
三
以上两首诗是女性重读童话和神话的实例,它们向我们显示了女性主义争取公正、平等、自由的努力。这是19世纪以来女性不断抗争过程的一个部分,说明女性的真正解放还有一些路要走。马克思曾经说,要知道一个国家是否自由,只需要看其女性的解放程度即可。英国在1918年才将选举权赋予30岁以上的有产阶层女性,1928年才赋予所有21岁以上女性,与男性完全平等。中国的女性到20世纪30年代都仍然有裹足现象和被纳妾现象。直到现在,女性大学生在就业上仍然比男性更加困难。
苏格兰当代著名女诗人丽兹·洛克赫德的诗歌全集《梦见弗兰肯斯坦》从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视角,对女性的困境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描写。其中《选择》一诗讲述了两个女孩的故事,一个叫玛丽,是非常优秀的高中生,获得了许多奖励,特别是在数学方面富有天赋,非常令人羡慕。但是初中毕业之后,她便终止了学业,辍学回家。她的父亲对高等教育没有信心,认为读那么多书没有意义,也不愿意在这个方面安排更多投入,连校服都不愿给她购买。
另一个女孩,即诗歌的叙事者,与玛丽是同学,也是班里的佼佼者,同样获得过许多荣誉。她们俩志趣相投,甚至在穿着打扮上都一致:同样的发型、同样的发带、同样的羞涩、同样的聪明。但是她选择了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攻读高中、大学,现在已经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职业女性。她在中学所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和知识潜能得到了充分的挖掘。
多年以后,她在公共汽车上与玛丽重逢。这时,玛丽的身子已经鼓起,丈夫陪伴在身旁。显然,玛丽怀孕了,双手托着隆起的腹部和里边的胎儿。我们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胎,但是我们知道在她的青春貌美时,她把精力和时间献给了家庭和下一代。她中学时期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被抛到了脑后。
在玛丽双手托着腹中胎儿的时候,诗人怀里抱着书籍。通过对比,两人的命运和生活轨迹的差异被充分表现出来。玛丽的生活固然有它的“吸引力”,但是诗人并不“羡慕”。相反,当她想起玛丽“本可以获得的奖项”,感慨万千。如今的玛丽已经为人妻,即将为人母,即将围着婴儿和厨房转悠,不能去实现年轻时的那些志向,想到这些,诗人心里五味杂陈,无言以对,充满了惋惜之情。
四
女性主义强调性别平等、反对性别歧视;提倡女性自强、自立;在社会各个领域——包括文学和艺术领域——去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我价值。英国著名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设想,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个妹妹,与他同样聪明,那么她能够成为第二个莎士比亚吗?答案显然是不可能,因为社会没有给她提供同样的教育和其他条件。反过来说,如果社会给她提供了与男性同样的条件,那么她成为第二个莎士比亚是完全可能的。
因此,女性应该强化事业心和上进心,与家庭成员共同分担家庭责任,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运用于事业的发展。事业的成功对于女性获得经济独立、建立自信、摆脱依赖、获得平等都具有重大意义。如果有这样的认识,那么就不难理解《选择》一诗的惋惜之情,同时也更能理解《灰姑娘》的“永远幸福”仅仅是童话,更能理解《欧律狄克》所说的“爱是一种束缚”。
但是,这里牵涉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家庭与事业哪一个更重要?按照女性主义的思路,如果女性在争取平等的过程中,遭遇家庭的抵触,导致家庭的破裂,那么没有什么值得惋惜。如果婚姻没有建立在真正平等的基础上,这样的婚姻没有也罢。女性应该自强、自立,而不应该任人摆布,依附于他人。
这些理念都没有错,但现实又是另一幅情形。虽然女性现在已经走出家庭,走进了职场,不再是19世纪的“家中天使”,但是任何一个单位都会发现,女性结婚后往往把家庭视为第一要务,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女性会把主要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有一个女性曾经热衷于女性主义思想,渴望在事业上有所发展,但在家庭破裂后她的思想发生了巨变,认为女性主义倡导的是“性别战争”,她现在称自己是“非女性主义者”。女性在面临家庭和事业的两难境地时,往往会选择家庭、放弃事业。那么到底是女性的觉悟需要提高呢?还是女性主义自身也有问题?这一点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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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话、男性神话与女性主义张剑2018-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