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法政科进士”牌考

沉默是金——从影片《艺术家》谈好莱坞电影叙事

作者:王炎第323(2012/04/04)期

 
《艺术家》海报


  奥斯卡历史上只有两部默片获“最佳影片”奖,一部是1927年的《翼》,即奥斯卡的第一部最佳影片,第二部就是今年的《艺术家》。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启示观众电影的进化非一蹴而就,从默片、声音、彩色、宽银幕到3D立体影像,各阶段不是割裂的,而彼此重叠、相互渗透、渐进而来。每阶段都曾辉煌,每个形式都造就过卓越的艺术家。他们的光芒会渐渐黯淡,而成就化作电影的足迹。 

  一 

  一般不爱写应景文章,但今年第84届奥斯卡奖让我牵挂,有话想说,不吐不快。颁奖是美西时间周日的下午,北京已是周一上午了。正好新学期开学的第一次课,去学校路上,想着如何第一时间知道奖落谁家。站在讲台上看下去,二百多人的大课,阶梯大教室挤挤挨挨,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手里想必玩着iPad,凭经验这几位一学期都会远远地在后面,或许该问他们《艺术家》(The Artist)是否夺魁。等颁奖时间约莫到了,却岔到别的事上去了,谜底仍未揭开。下课后回家就去开电脑,果然,雅虎头条报道《艺术家》获最佳影片,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二 

  以前对奥斯卡并不特别期许,获奖名单出来,觉得无可无不可。往往会失望,叹息评委眼拙,而这一届可谓实至名归。颁奖之前,我在新泽西看了不少新上院线的片子,感觉2012年是好莱坞的“大年”,好片子真不少。有天下午去滨水镇(Edgewater)一家商业影院看《艺术家》,小镇因傍哈德逊河水而得名。偌大的放映厅只有三位观众,除我之外还有远远坐在另一端的一对夫妇,票房不佳。影片一开始就觉得特别,故事讲一位耀眼的大明星乔治(George Valentin),在默片时代得千娇百宠,而声画同步技术却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乔治自处甚高,不肯步入有声时代,拒绝在电影里说话,认为这是对艺术的亵渎。 

  时代的步伐不等恋旧的人,电影公司老板知道“说话的电影”(talkies)蕴藏巨大的利润,便踢开这位执着艺术的影星,与时俱进。一位给乔治搭过戏的小角色,女演员佩琵(Peppy Miller),原本是崇拜他才来好莱坞闯荡,因善于变通,很快取代了乔治的地位,成为有声影后。乔治气不过,另立门户,押上所有个人财产,坚守“艺术的”默片。结果票房惨败,倾家荡产,人去楼空。像所有滥套的励志故事一样,乔治消沉了,落魄、酗酒、自暴自弃、自甘清冷。而一线红星佩琵是个有情有义、知疼着热的人儿。她暗中相助,以自己的名望胁迫老板启用过气的男星。结局自然是好莱坞式的大团圆,乔治与佩瑟联袂出演踢踏歌舞剧,轰动一时,金童玉女也终成眷属。一个老掉牙的肥皂剧,线索简单到“弱智”的程度,表演夸张到做作的程度,音乐陈腐得像跳针的老唱机,我却被感动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是什么感动了我?进影院之前,我原猜想《艺术家》会以黑白有声形式,拍一部默片时代的故事。结果放映开始才发现是黑白默片,窄小的画幅,发黄的旧影像,还伴着沙沙的胶片声。男主角亮相,造型夸张,油头粉面,剑眉入鬓,嘴角翘翘着两撇人造小胡,朱唇微露皓齿,光闪闪像旧中国夸富的金牙。女主角身条流丽,袅袅婷婷,影影沉沉一双妙目,顾盼间光彩照人。双双高调出镜,背景为20世纪初加州小镇上的摄影棚。先一个蓝天白云远景,烘云托月,后切入面部特写,心情欢畅,乃早期默片心理表现主义手法。间或黑底白体的字幕,提醒你在看货真价实的默片。恍惚间不知身在影院,还是教室里观摩资料片。我一直提着心,期待形式会转换成有声片。毕竟已是3D时代,谁还会真拍一部黑白默片呢?不过烘托一下时代氛围罢了,等故事情节发展到20世纪20年代末,便自然会出现对话,在片尾或转为彩色的也未可知。但导演很沉得住气,情节到好莱坞经理让乔治观摩新发明的有声技术,但自负的“艺术家”嘲笑它是马戏团的勾当,拒绝扮演说话的角色,影片《艺术家》仍保持着沉默。演到有声片大获成功,没人再肯花钱去看电影哑剧,乔治自己都买票欣赏幽默的对话,但我眼前的银幕上仍上演着哑剧。戏中戏散场,乔治挤出摩肩接踵的影院大门,一位龙钟老太颤巍巍向他走来。乔治心一动,竟有忠实的老观众还记得他这位当年的“万人迷”?不,老太太来逗他怀里的小狗。自此之后,影片出现音响效果,一只钢勺从早餐桌上掉下,“当啷……”,主人公一惊,但仍说不出话来,他的世界仍是表现主义的。 

  三 

  《艺术家》回顾了好莱坞史上一场最深刻的革命。虽然早期电影叫默片,但从来不是无声的,那时影院一般会请乐队在银幕前的乐池里伴奏,有时也用留声机烘托气氛。有别出心裁者,录下飞机的轰鸣声和枪炮的爆炸声,给战争片加点作料,如默片《翼》(Wings)在1927年首映时就已炮声隆隆了。但技术上的难题是如何让声画同步,使二维影像与音响合成,虚拟一个有现实质感的世界。这是个漫长艰难的历程,从录音、录影、播放和扩音一路创新,技术上才渐趋成熟。华纳兄弟公司开有声电影之先河,它原专攻新闻电影,新闻片需要配画外音讲解战事,因此,其声效技术独占鳌头。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影院跟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放电影相仿,故事片前总有“加片儿”,美国观众从新闻记录片里了解美军的胜败。但故事片需要说话吗?华纳兄弟意见不一。大哥哈利·华纳(Harry Warner)就不信,“谁会见鬼到影院听演员讲话?”弟弟山姆(Sam Warner)却认为公司的出路在于尝试新型电影。 

  没人能预测有声片的商业前景,在选演员、写剧本上更力有不逮。默片原本很国际化,演员来自四面八方。像《艺术家》的主角乔治便是意大利裔,其原型是“女性杀手”级别的默片巨星鲁道夫·瓦伦蒂诺(Rudolph Valentino,1895—1926),只要演技好,外表漂亮,形体表现力强,便是好演员。有声片的要求不同,演员嗓音要好,讲话没有口音,声音还须表现力强。更重要的,默片舞台式的夸张表演不再适用了,有声电影需要低调、现实地模仿生活,而形式化、表现性的表演技巧与电影渐行渐远。观众想象自己偷窥别人的生活,演员则配合观众,假装浑然不知地“过日子”。很多外籍演员被有声电影淘汰,本土演员也得由校音师训练发声。1952年金凯利主演的《雨中曲》,演绎了默片演员学习有声表演的故事。剧本创作变化更大,善写对话成了编剧的看家本事。 

  美学上,电影理论家对有声片也看法不一。苏联蒙太奇大师爱森斯坦认为,电影的本质是表现主义,蒙太奇才能构成表意系统,加上声音反不伦不类,偏离了电影艺术本身的特质。法国理论家巴赞针锋相对,嘲笑默片是被拆除的“影像古堡”,精英们因害怕声音带来的现实感,才倍感绝望。声音不是影像的陪衬,让声与像一一对应,相反,声音要限制镜头的运用,使光影呈现在空间的自然连续性和心理的逻辑性之中,从而扬弃蒙太奇的隐喻与象征。巴赞称现实主义风格才是电影的本质,默片更接近舞台艺术,有声片才接续了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所以两种形式根本上是断裂开的。《艺术家》反映了电影转向的关键时刻,乔治拒绝说话,嫌声音“不艺术”,折射默片精英的最后一搏。 

  四 

  时代车轮滚滚前行,1927年第一部有声故事片《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诞生,对话虽不太多,但声画同步,而且每首歌都配了音,结果票房大获成功。从此,有声片一发而不可收,默片黯然退场。还有个意外的后果,电影公司为取悦观众,不仅淘汰英语非母语的演员,就连原本沾沾自喜的英国裔演员也下了岗,美国乡音渐大行其道。好莱坞电影的民族化初露端倪,美国价值观、风俗习惯和文化偏见都渗透到对话里,并不断强化。与此同时,欧洲电影也同样随有声技术渐趋民族化。故事片对话的分量不断凸显,由于各国语言不通,促生出进口片翻译、配音这个行当。有声电影改变了电影的信息传递方式,复杂和丰富的民族意识和地域风情跨过了边界,国家意识形态也暗度陈仓。各国政府担心起文化侵略来,于是控制进口影片的流量,启用配额制,规定国产与进口片的比例。从此,电影不再是国际艺术,而成为我们熟知的“国别电影”(national cinema)。 

  默片时代一结束,好莱坞便进入黄金时代,据说美国人口中有八成常光顾影院,民族化的影业反过来塑造了大众文化的美国特性。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洲移民刚踏上新大陆,最先遭遇的困境是融入主流。新移民从最底层工作干起,含辛茹苦,日夜劳作,身处社会边缘。他们背井离乡是为实现美国发财梦,跻身中产阶级行列。廉价的电影是新移民尚可企及的文化生活,也是了解美国的窗口。主流社会如何举止打扮,怎样生活起居,劳累一天的人们坐在黑暗的放映厅里,眼巴巴从银幕上窥视浪漫化的美国生活。他们宁愿相信虚构的美丽人生,确定漂泊他乡、认异邦为宗土的初衷。大明星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的举手投足、持身接物、衣着打扮,都是模仿的样板。标准绅士、铁血硬汉的口头禅、俏皮话更让学习英语的移民青睐。西部片夹杂一些极具种族色彩的台词,迅速广为流传。一句“只有被打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The only good Indian is a dead Indian),曾被反复引用,花样翻新。二战时欧洲战场的美国大兵会说“只有被打死的德国佬才是好德国佬”,太平洋战场又用在日本人身上,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继续套用这个句式。 

  移民融入主流,美国文化景观也随之改变,新主流再塑造更后来的移民。犹太作家伊斯雷尔·赞格威尔(Israel Zangwill)1916年的戏剧《熔炉》(The Melting Pot)有句台词:欧洲所有民族在这个伟大的熔炉里融化和重生。“文化熔炉”恰如其分,其催化剂便是电影,很大程度上,美国城市文化是电影文化。从默片到有声片,不仅是电影形式的创新,也是一场文化革命。许多乔治这样的艺术家被时间的尘埃淹没,而电影在沉默的余烬中浴火重生,跃升为现代艺术星空里最闪耀的一颗。 

  五 

  奥斯卡历史上只有两部默片获“最佳影片”奖,一部是1927年的《翼》(Wings),即奥斯卡的第一部最佳影片,第二部就是今年的《艺术家》。这意味着默片的复活吗?不,历史不会倒转,《艺术家》也非向爱森斯坦致敬,主张默片为“真艺术”。导演不保守,甚至说不上怀旧。片中确实不少场景、镜头模拟经典默片的桥段,向似水年华致意,如女主角最后一分钟营救乔治,模仿格里菲斯1913年的默片《死亡马拉松》(Death’s Marathon)。他们二人的荣辱沉浮,又颇似1937年的《一个明星的诞生》(A Star Is Born)。但不能因此说它是仿旧作品,相反,它很先锋,在“戏仿”好莱坞的经典叙事。 

  所谓好莱坞经典叙事,是黄金时代美国电影摸索出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叙事方式:情节依线性逻辑和时间顺序讲述,中心角色的心理动机统摄故事的因果关系;影片按效率原则结构,让信息最大化,情节紧张,配以自然布光和充分场面调度,烘托悬疑和戏剧冲突。当观众移情到电影编织的两小时“白日梦”时,便得鱼而忘筌,再现形式在情迷神往中悄悄隐去。而《艺术家》却与经典叙事的透明性反道而行,张扬默片的表现形式,压抑我们习以为常到视而不见的现实主义形式。随电影情节发展,会感到默片形式时时面临危机,内容与形式之间充满张力,情节渐渐退居背景而反衬出形式。观影过程中我始终焦虑着,默片何时转向有声,恢复习惯的欣赏口味?导演却吊足胃口,调动你所有电影知识,逼你反思电影形式本身,细细把玩直到结尾,电影公司老板才说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台词,主角始终缄默。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启示观众电影的进化非一蹴而就,从默片、声音、彩色、宽银幕到3D立体影像,各阶段不是割裂的,而彼此重叠、相互渗透、渐进而来。每阶段都曾辉煌,每个形式都造就过卓越的艺术家。他们的光芒会渐渐黯淡,而成就化作电影的足迹。 

  电影是时间性的艺术,恰如我们的生活,既年命朝露、盛衰有时,又后浪推前浪、势不可挡。才经历过的,尚未驻足回望,已新浪潮涤荡,了无痕迹。刚呐喊出:展望未来,迎接挑战。余音袅袅,已陈词滥调。一唱出“我们的未来不是梦”,歌声未罢,已一枕黄粱,梦醒犹恋。过时乃时间的本质,无论你态度多开放,与时俱进的意愿多强烈,今日艳绝一时,明日黄花蝶愁。乔治的沉默是我们共同的宿命。记得几年前,王朔批“80后”泡沫,“80后”集体震怒,回骂王朔到更年期,嫉妒年轻。王朔靠青春反叛起的家,跳着脚吼:你们也有老的时候!“80后”犟嘴:我们风华正茂,没有你老!才过几年,恰同学少年已黄脸臃肿为人母,轮到“90后”嫌他们絮叨了。连生老病死也争个眉眼高低,可叹近视已到盲目。原以为只有蜉蝣及夕而死,蟪蛄不知春秋,人竟也不懂寒来暑往,盛极必衰。 

  电影《艺术家》高明之处,是不以今人评故人,不因电影技术昌明而沾沾自喜。电影已过百年,我们后知后觉,比前人眼界开阔些,却无资格居高临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人还会被后人指点。片中最让人感动的是时空阻隔不断、仍可息息相通的情感。乔治一生悲喜源自对电影的深爱,电影不仅是娱乐消费,更是追求完美的艺术境界。“白日梦”的浪漫与现实中的无奈,对他一样是生命的时时刻刻。这份感情不因时间流驶而锈蚀,也不随星移物转而变质。时间虽是世界的法则,人性却可穿越时空。古今人不相远,尽管时过境迁,我们仍可心契魂交,此片关乎恒久的人情物理,而非物竞天择的进步宣言。 

  推开影院的玻璃大门,草坪那边哈德逊河流水潺湲。日暮升烟,气冷觉晚。河对岸是曼哈顿第西六十街,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勾勒出城市剪影般的天际线(skyline)。我喜欢从新泽西隔水眺望纽约市,市内反而欣赏不到灯月交辉的景色。有时散步百老汇大街上,高楼林立压迫下来,人像被挤在扁仄街道上,感觉渺小无助。隔岸观赏曼哈顿月夜水中的倒影则更美,粼粼水波上荡漾层层叠叠的魅影,如水月镜花,似真似幻。河水不知风月,浮光掠影随波逐流,径自流入茫茫的大西洋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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