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雅:契诃夫家的灵魂人物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邵洵美神交古希腊诗人萨福

作者:杨建民第324(2012/04/18)期

 
萨福画像


 
2004年在一具埃及木乃伊上的纸草上发现的萨福诗作残片



  一 

  中国现代翻译家、诗人邵洵美在其日记中,用了如此笔调描述自己初见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画像时的情形:“这是我到意大利的拿波里的第二天,吃了中饭独自走到国家(?)博物院。我的目的是去看Venus(按:维纳斯)的石像的,但在二层楼上却发现了Pompeii(按:庞贝)古城的遗迹。那神奇的Mosaic(按:马赛克),真是镶嵌得完美得天衣无缝。正在那里叹赏,忽然我的眼光被一种不知名的力吸引到一块残碎的Fresco(按:壁画)上去。这块Fresco直不过二尺横不过一尺余,但是那画着的美妇却似乎用她的看情人的目光对吾说道:走向我处来吧,我的洵美!”面对如此异幻情景,诗人自己说,“——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诱惑了!我怎样走向她处去呢?走向她哪里去呢?走向她心里去吧,她的心是冷的。走向她灵魂里去吧,我自己的灵魂也怕早失掉了……”其实,邵洵美这般奇幻地与这幅画像人物交流时,他还并不清楚此“女子”是谁。等到他有些醒悟过来时,画像前的工作人员才带着笑容,“用着意大利式的英文说:‘这是莎茀,希腊的女诗人。’”(“莎茀”今译“萨福”。为尊重原貌,本文引文时照录。)“啊,原来她也是个诗人……”接下来,邵洵美用了两个相对又互补的词汇来描述他此刻震惊的程度:“可怕!可爱!”他的内心,此刻是“受惊了的……颤抖……”从这天起,萨福的印象便深深镌刻在邵洵美的心中。 

  萨福是古希腊最为著名的抒情诗人。大哲学家柏拉图甚至推崇她为“第十位文艺女神”(宙斯的女儿缪斯,称“文艺女神”,共九位)。可惜,由于中世纪的毁损,她的诗作完整流传下来的,不过两三首(最近一首十二行完整诗歌,是2004年在一具埃及木乃伊上的纸草上发现的),其余便是一些片断残句。可仅仅这些有限诗句,却似最精纯的金子,永远熠熠生辉,为她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并为一代代诗人、读者、研究者珍爱。从博物馆回去后,邵洵美便四下打听,希望寻读到这位女诗人作品的英文译本。两个多月后他到了剑桥,住在一位牧师家中。这牧师可不一般,他不仅和善、精明,还精通希腊、拉丁、德、法、中、意多种语言。遇见了他,邵洵美感觉到,自己离那位希腊女诗人“不远了”。 

  果然,当邵洵美打听起萨福的情况时,牧师马上回答:萨福的诗有英译本。不过她的原诗因为埋在沙漠两千多年,发掘出来时已残损不全,仅有少数几首相对完整,还大都是因为他人引述而得以保存下来。见到邵洵美心仪的样子,牧师便推荐他去见一位在大学教授希腊文学的著名学者:爱特门。 

  爱特门教授写作过多种有关希腊文学的著作,其中《希腊抒情诗》最为有名。这部书中,就收有萨福当时存世诗作的全部英译。当邵洵美见到这位著名学者,跟他谈及这位女诗人时,爱特门教授充满遗憾地说:萨福三本(?)诗集的遗失,实在是世界文学界的不幸,现代人的不幸。他告诉邵洵美,自己曾经在博物院的旧希腊文稿中,发现过几句萨福诗的片断,实在是一种幸运。在这位学者看来,即使发现几个句子,也是对于萨福研究的贡献,所以由衷感到幸运。虽然教授翻译了萨福的诗歌,可他却告诉邵洵美,从翻译的文本中,绝不能见到萨福“诗美”的万一。萨福诗作绚丽的色彩和精妙的音乐感,只能在原诗中去领略,因为她的“诗格”是诗格中最美的一种。这与人们阅读翻译诗作和原诗之间的感受是大致相似的。临告别时,爱特门教授亲切地拉着邵洵美——这位年轻中国诗人的手说:你假使能将我们发现的几首萨福诗作译成你国文字,那或者能使你国读者得到一种特殊的兴趣吧…… 

  二 

  此后不久,邵洵美辗转寻觅到一部萨福诗的英文译本。阅读之下,爱不释手。在阅读中,他感觉萨福“诗格”与中国旧体诗词有许多形似的地方,可不敢肯定,便将此心得告诉在牛津读书的许地山(中国现代作家)。许地山回信十分赞同他的看法。受到鼓舞,邵洵美便试着借用“萨福格”来创作诗歌。收获之一,便是这首以诗人命名的《萨福》: 

  你这从花床中醒来的香气, 

  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 

  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 

  不仅诗格,连内容、情味都沾带了萨福作品的气息。 

  除受到启迪创作诗文外,邵洵美自然还要研读自己心目中的女诗圣。关于萨福生平,他曾用为友人介绍的方式这样讲述:首先,女诗人自己没有在作品中谈及,别人也没有细致详述,所以现在所知的情况,不过是从各处文献中拼凑出来的不完整线索。正因为此,“于是有人便捏造出一篇故事来了,辗转流传又经了几多次的添改,竟致侮辱她到极点;说她怎样爱一个与她同时的诗人Phaon,怎样因了失恋而投海自尽”。从语气上看,邵洵美是不大相信这样的故事的。也许这对他心目中的“偶像”有损伤。 

  此外还有一段与萨福有关的传闻:有人说她是一个同性爱者——怎样爱她的女学生;又与她们发生怎样的关系;怎样因了一个女学生被别人夺了去,而忌妒而怨恨而咒骂。这一节传闻,至今仍常常在介绍萨福的文章中出现。一些人还因此将她奉为同性恋的鼻祖。邵洵美不这样看,他认为“凡此种种,真是令人不堪卒读”。可是他仍补充说:“不过在她诗中对她的女友的歌调,是非常热烈的。” 

  经过取舍,邵洵美认为较为可靠的大致情形是:萨福应该是一个贵族的后裔。她的父亲除去生有这样一个天才女儿外,几乎没有可以记述的资料留存。她的母亲叫“Cleis”,后来萨福依照希腊风俗,用此名称呼自己女儿以示对母亲的纪念。萨福有三个兄弟。老大以贩酒为业,他航行到尼罗河的一块希腊属地做生意时,喜欢上了一个妓女,并出重金为其赎身。萨福对此颇为不满。她写了一首《女神歌》来责备兄弟。这首诗,邵洵美是这样翻译的: 

  “黄金的海之女神啊,/我求你许我的弟弟安然归来,/完成他的正直的希望在他心坎;/从此做他朋友的欢爱,/做他仇敌的悲哀;/使我们的家庭,/因而不愧对谁。/他当带些荣耀给他的姊姊;/而改了那些沉淹我心灵的/侮辱的怨谴,/痛苦的忧患。/啊,要是他隔不多时便能返还,/他尽可在乡人欢迎的筵席上选拣;/在好人家的女儿里找个侣伴。/而她吓那凶而不吉的雌狗,/可将她的污鼻触着地秽,/更去猎寻别的囚犯。” 

  这首译诗,邵洵美自谦地说:“你光看这个,当然不能觉得一些好处;不过希腊原文的音节的美丽,词句的缱绻,衬托了那简单的纯粹的而又深厚的情感,便自能使她因而不朽了。” 

  从邵洵美对萨福的生平介绍看,对于心目中的女诗圣,他更倾向于她出身高贵,有兄弟做大生意(意味着有财力支持其身心余裕);而不乐意听到她本人因失恋而投海,或爱上她的女学生,并由于所爱女生被人夺去而忌妒、怨恨、咒骂。这也许是一种人类的正常心理,对于崇拜对象,人们往往更倾向其各方面完美无瑕,尽管我们知道这在实际中常常并非如此。 

  三 

  除去介绍生平,邵洵美当然还要试着翻译萨福的诗作才是。他最早动手翻译的,是那首相对完整的《爱神颂》。这首诗,他先尝试用中国传统的“五古”形式翻译,结果不如意;再用“七古”,还是不能曲尽其妙;终于,他还是采用了新诗的自由体裁: 

  “永生的爱神,/在光华的宝座坐定。/你这天帝的孩儿,/一切烦恼是你所织成。/啊,我要祈祷你吓,皇后。/勿以困苦悲怨来沉淹我的心灵!/但是来吓,我求你——/假使当你远远地听得了我的声音,/便曾走出了你父亲的房门;/坐着那美丽而迅速的鸟拖着的/严装着的金的车乘,/从天上穿过了空中,/向这黑暗的地面来临:/看吓,/你这幸福的姑娘,/永生的脸上带着笑痕,/温柔地对我慰问,/为什么我这般呼喊,/有什么欲求在我的痴心。/“谁将开了心房将你的爱来安顿?/是谁,莎茀吓,错待了你?/啊无论她愿不愿肯不肯,/尽使她逃避了她当反而追寻;/要是她不受你的赐与他当反而馈赠;/她不爱吓将反钟情!”啊,那么,仍请你来吧,来将我从愁闷中救起,/让我满足我心中的希望。/而你吓,当从此做我的护神!”   

  仅从译文,我们仍能感受到诗人丰沛的想象和热烈的情感。诗中那以美丽的鸟拖着的“严装着的金的车乘”,简直与中国“楚辞”中的某些片段相似。不过邵洵美在诗作中喜欢用“吓”来表达一种感叹,而不是如今天一般用“呵”叫人看去更习惯一些。另外有几节断片,邵洵美翻译得也很有味道:“在冷流之边,/轻风喃喃在/苹果树枝间;/战栗的叶上,/散下了睡眠。” 

  大约当时中国小诗盛行并趋于成熟,这首译诗表达得不仅完整,也极富韵味。另一个片断,亦相当有名: 

  “我想这总得是个神灵,/方获在你的跟前坐定,/将你的生香的音调可爱的笑声倾听;/只听得我的心在胸膛内又高又快地跳腾。/婆罗岂夏吓,当我看一看你,/说话讲不出了,舌头也好像缚紧,/这一忽时烈火在肌肤内飞奔,/眼睛看不见了,耳朵里似乎在摇铃,/汗跑遍了我的全体,/抖占住了我的周身。/我比草更白了,死已渐近,/啊我终于满足而欢欣……”   

  这个片断在多个古希腊诗歌译本中出现,不过邵洵美的译文在内在节奏的把握、韵脚的自然显现上,确实有其独具的味道。 

  翻译萨福诗歌之初,邵洵美还干了一件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异事”。因为喜欢,他在刚拿到萨福诗时,便一再阅赏、咀嚼。这些诗,大都是片断,有的甚至仅仅一句不完全的话。可正是这些刺激了邵洵美的想象。他利用课余时间,通过自由发挥,将这些断片联系起来,竟写成了一出小小的短剧。他的房东牧师看着有味,将此介绍给了一家书店。这个小剧本后来印了出来,看见的人就开玩笑地称邵为“希腊文学专家”。可惜,这册印得特别讲究的书——纸张是剑桥大学出版部转卖来的手工纸,又是英国木刻名家吉尔设计封面的装帧精美之书——居然一本也没有卖出。虽然此前,邵洵美自己还有些一举成名的信心。 

  四 

  对于萨福的诗作,邵洵美也有评论。他曾引用了西方一句有名的话来称颂:“虽少,但皆玫瑰也。”并说从这一句话里,人们就可以知道萨福“诗的质与量了”。有关诗的内容,邵洵美这样说:“她的诗中,处处见到她的火的爱;对于自然,对于衣饰,对于花草,对于婴儿。”“她的诗,我们可以依了它们的性质分类:一种是颂歌,是对人神们的赞美诉说与请求;一种是抒情诗,是烦恼的寄托,情感的泄发与快乐的欢呼;一种是婚歌,那是在喜筵上贺者们所合唱的,大概是誉扬新郎新娘的美德与当夕的愉快,这也便是希腊婚礼的节目之一;一种是叙事诗,那无非是追述一种经过……”在感受上,“她的诗是富有色彩的——这本是希腊诗人的特点——其感情之热烈,音调之美妙……” 

  也许正由于这一切,邵洵美对这位古希腊女诗圣喜爱异常。他自己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幅萨福的画像,这画像是他在博物院最初着迷的那幅壁画的印刷品,是他在罗马时专门买到的。这幅画像,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这般描摹:“一个美妇的半身,穿着件深绿的衣衫,桃色的嫩肉的右手捏着一支黑笔,一端搁在她鲜红的唇上,那似乎装着水或是蜜的淡蓝的眼珠,好像对我们看着——不,她在对这茫茫的宇宙看着——她大概是在找什么默示。她左手持着一本书。我想假使她找到了默示时,她一定会永久不停地将这默示所赐给她的诗句写上去吧。她的头发是赤金色的;或者有人说:赤金色没有淡黄色来得动人,但是我以为赤金色而配着她这淡绿色的背景当显得格外的和谐。” 

  每每有客人光临,邵洵美总要介绍一番,并称颂他的这位“偶像”,称其为:“希腊的一位女诗圣。——也便是古今中外唯一的女诗圣。”他还常常引出一位古希腊诗人赞美萨福的诗句以及萨福的回应,来使人们加深认识:“啊,有紫罗兰般的美发的/有温柔的浅笑的靥儿的/纯洁的莎茀啊,/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诉说,/但终于被羞耻来止住了。” “啊,要是你的念头善良而正直,/要你的舌上不带着恶意的字儿,/便是羞耻来将你止住,/你犹有什么不敢说的道理?” 

  由此看去,邵洵美对这位古希腊女诗人,欣赏喜爱到无以复加。从时间上看,邵洵美是较早介绍萨福进入中国的作家。从翻译、撰文推举的程度看,之前还少有人对此这样刻意行事过。 

  萨福在西方,一直受到人们关注。不仅她的诗作四处传唱,她的头像还成了一个地方货币上的图案。近现代以来,萨福也被视为现代女权主义、甚至女同性恋者的前驱人物。2008年,一部以她命名的电影Sappho(电影译名《情欲莎孚》)发行,引起轰动,可见其绵长不断的影响。但是在中国,研究萨福的人一直不多。她的情况,此前周作人似乎写文章略加介绍过。她的诗作,邵洵美而外,杨宪益、周煦良、罗洛等人也翻译过一些。总体情形还相当寂寞。 

  邵洵美接触这位古希腊杰出女诗人,初看有些偶然,可其中应该包含有邵本人气质、行事方式上的某种相通才是。邵洵美十分崇拜这位诗人“偶像”,但他不自私,却尽最大力量将萨福的生平事迹、诗作(哪怕断片残篇)介绍翻译过来,使中国文学界和读者领受到这位遥远女诗人的充分魅力。这是我们应该感谢邵洵美这位中国诗人的地方。从影响看,中国今天还少有邵洵美那样的“萨福迷”;还似乎没有出现他当时希望的中国的“近代萨福”。可纵观历史长河,一粒种子落地,须有适当水分,适宜的土壤、温度……这种环境,有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凑泊匀停。邵洵美已经播下了萨福的种子,我们且浇上一点水,促进它,期望更早看到它生根发芽、开出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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