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与西方:两种龙形象,两种文化

东方与西方:两种龙形象,两种文化

作者:沈大力第326(2012/05/23)期

 
龙票(1988年版)



 
《圣乔治屠龙》 拉斐尔 作



  龙是个神异动物,象征东方奇趣,在寻求普遍的意象中常被误读。如同其他文明,作为一种修辞意象,龙在中国传统里自古有之。在欧洲,按基督教伦理,龙是绝对邪恶的化身,但也逐渐摆脱神学的桎梏,给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们以灵感。至于中国龙,它是欧洲龙的表亲,4000年前就出现,后经丝绸之路抵达意大利、法国、西班牙、葡萄牙、德国和荷兰,以其神奇玄奥滋润了洛可可艺术,成为漆器、铜雕和纺织品的艺术装饰。中国人始终将龙视为自己的祖先,今岁正一齐欢庆龙年。然而,在中西跨文化对话中,西方与中国之间往往成了“聋子对话”,尤其在地缘政治领域里,有时竟表现为一种亨廷顿式的“文明冲突”。 

依据中国星象,世界现今进入龙年。在中国人眼里,龙年大吉,生于龙年的人前程无量。卢梭、圣女贞德、鲁热·德·利尔、热拉尔·德·纳尔华、阿波里奈尔、让·伽班,还有格瓦拉、高尔基、尼采、康德和弗洛伊德等伟人都生于龙年,出类拔萃者不胜枚举。前不久,法国过了“情人节”,基督教传说里,有圣乔治屠龙救美的轶事,其情节见于多幅欧洲宗教绘画。可依中国星象,龙喷火吐激情,常喻为一见钟情。火龙戏珠,让情侣终成眷属。与西方孽龙相反,中国龙乃是情侣益友。东西方的龙状态悬殊,实为文化差异所致,必须予以重视。在法国,当一个居民小区的住户对门房不满时,就会泄愤道:“简直是一条恶龙!”在北京,颐和园由龙守门。天庭的护卫为“青龙”。各国风俗不同。 

相传中国道教大哲学家老子200岁时住在一座深邃的山洞里。一天,中国道德先贤孔丘去造访他,回来对弟子们说他在深洞里看见了一条龙。后来,孔子自己对人寰失望,化为一只凤凰飞升上天,一去不返。中国大地上,只留下神龟顶祖碑。无独有偶,法国前总理雷蒙·巴尔也自诩为龟。他认为乌龟虽然爬得慢,但行动稳重。其实,神龟为龙生九子之一。在成型的不同阶段,龙呈现不同面貌,分别为蛇、鲤鱼和龟。着实需要进行一番研究,才能破解龙族之谜。 

中国许多民间故事里,龙族生活在人寰。唐朝时,有一则关于洞庭湖龙王娇女的传奇。龙女嫁了一个专横暴戾的龙婿,备受其夫虐待。一个名叫柳毅的年轻书生途经彼地,得悉龙女不幸,为其向龙王传书求救。美丽的龙女得以摆脱困境。为感谢勇敢的传书人,龙王将公主改嫁给他为妻。 

中国龙富于人情,绝非如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毒龙那般无道可怖。由此,华夏产生了龙文化,传播到日本、朝鲜和越南等受儒家文化影响的邻国。 

2009年5月,巴黎《阿拉丁》杂志公布了一套龙的照片,其中有两只脱壳而生的小龙宝宝。确实,人说中国古代龙是卵生,几经蜕变才最后成了“应龙”,其间历时3000年。按中国神话,最早以《易经》占卜的伏羲生于一个群龙聚首的沼泽。这个中国人的祖先貌似一条蟠龙。中国人的另一位祖先大禹就是依靠龙来治服洪水的。天龙育有九子,传种为中华民族。 

龙生九子,各司其职。长子酷爱音乐,形象雕在中国传统乐器上,称之为“龙头琴”;次子常为剑柄之饰,鼓舞从戎武士;第三子警惕性高,与凤凰、狮子、天马和海马等十种神兽,鱼贯踞于北京紫禁城太和殿顶角,据说只有该殿能享有此等特殊装饰;第四子的神像见于叩门环和钟壁上;第五子貌如雄狮,常饰香炉和宅邸大门,与西方十二星相中的狮子座相当;第六子呈龟相,为龙族里的赫丘利,曾助大禹治水,也是一位寿星;第七子能辨善恶,用角明察罪犯,但形状似虎,见于衙门和监牢;第八子司文学,装潢于石碑两侧;最小的第九子像鱼,按佛教教规卧在雨神的座底下,或高踞屋顶抵御火灾。瞧!这就是龙生九子,反映中国传统社会依照宇宙规律治理的宏观。 

中华民族以能当龙的传人自豪。龙的象征性极为重要,其造型美为所有华夏子孙认同,无可辩驳。中国龙由数种动物图腾融合,诸形纷呈,又为鲜明个性表象,御时蚀而终古不衰,显现万象玄兆,深蕴魅人寓意,为肖像艺术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花样。 

龙上天入水,腾云驾雾,态势奋迅,飘逸浪漫,催人沉浸于诗意的梦境。它有阴阳交合的神力,均衡宇宙,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因而以特有的曲线身段柔韧地活跃于赛龙舟和舞龙等民间庆典,用毅力与智慧保护人类,备受景仰。中国天子的龙袍皆绣九龙,予示吉祥繁荣以及内智与精神的升华。 

历史事实表明,中国的龙文化借精美刺绣织品从丝绸之路西渐,远播至欧洲。途中,它影响中东的拜占庭,由彼到达意大利、德国、荷兰、西班牙和法国。在这一漫长的旅程里,龙失却了神话象征,而凸显锦绣装饰价值。13世纪末为马可·波罗时代,欧洲人痴迷东方主题,跟亚洲繁盛的贸易已无法满足这一需求。意大利丝绸制造商适应局面,在威尼斯采用龙象生产兰帕绸,仿效了中国活泼自然的不对称图案。到16世纪,中国龙远游法国,飞腾至瓦鲁瓦宫廷的绣毯上边。博韦织造厂的中国工艺品驰名遐迩。其他工场迎头赶上,纷纷接受中国龙象,推出更新颖、生气勃勃的装饰,突出的当数戈布兰织造厂生产的大型挂毯。由于法国和意大利织工的不懈劳作,中国主题产品一直风行到公元1730年,其中以龙象最奇异,用来点缀豪华的室内家具装饰,如卢昂彩陶作坊出产的瓷瓶或尚蒂伊作坊的彩盘。 

龙为人潜意识驰想之产物,反映一种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公元7世纪,挪威的威金人将龙体刻到船首或雪撬上,为自己助威,吓唬敌人。在欧洲,中国龙品格出众,影响深远,迄今仍显现在烟壶等民间艺术品表面。不过,希腊陶器上的龙形象更近似于蛇,具有相当复杂的象征,含英咀华,风姿或带隐喻,或旨在传教布道。 

依据基督教教义,龙跟导致原罪的蛇同宗。在中世纪的宗教画里,它盘踞智慧树上,诱惑亚当和夏娃。圣约翰《启示录》中,它是绝对恶的表象。撒旦恰以赤色火龙之形出现,七个龙头喻示七宗罪,十个龙角表明漠视摩西十诫。天使长圣米歇尔用长矛制服恶龙,将之踩踏脚下。 

在巴黎逗留期间,我闲暇时常携妻到塞纳河畔圣米歇尔广场散步。那儿的喷泉上竖立一组青铜雕塑《天使长圣米歇尔镇孽龙》。驻足这座雕像前,我联想当今艰危的国际局势。在扯着“人道干预”大旗的西方“人权主义分子”眼中,天使长圣米歇尔喻示西方强梁,而龙即为中国。这些“人权主义分子”应是蛮有教养的,可竟然不知中国龙惠及全球,无视龙存在于各类文明之中,包涵各种不同寓意,不同人对之感受殊异。 

龙的神力支配宇宙自然万象,从祥云瑞雨到海龙掀动飓风,无所不至,无坚不摧。在古埃及,帝龙代表阿彼托斯的永生神祇奥希利斯,此神祇年年让尼罗河水泛滥,浇灌两岸沃壤。在古希腊,每当谷神德墨忒尔让特里普托莱姆王子在世界各地撒播麦种时,总让播种者驾驭一辆双龙牵拉的宝车。威尔士传说里,克尔特人尊崇龙象,亚瑟王打的就是红龙旗。龙的形象穿越时空,从北欧异教徒的绘画,传至公元11世纪法国的“巴耶挂毯”,叙述1066年诺曼底公爵纪尧姆征服英伦三岛的战绩。在哥伦布之前的美洲,阿兹特克大地女神长着双龙头,兼“吉祥”与“凶兆”两面,展示大自然祸福互依的辩证面貌。 

即使在中国,人们也并非只敬奉独一的圣龙,而相信龙中有龙。对普通百姓说来,一方面有圣德仁龙,另一方面也有作孽的恶龙。民间传说里,人们往往还戏谑龙王。唐朝有“张羽煮海”的趣事。一位名叫张羽的俊俏年轻人跟龙王公主相恋,要求龙王将女儿许给他为妻,遭到龙王顽固拒绝。年轻人并不屈服,从一女妖处讨得煮海秘方,即付诸行动,致使海龙王难耐海水沸腾,终于不得不将公主许配给他,成就了一对异类的美满姻缘。这个故事里表现出一种宽容,为孔子思想的特点。龙既非绝对善,亦非绝对恶。可见,宇宙中从没有绝对的楷模。大作家巴尔扎克曾断言:“世上一切都具双重性,是互为矛盾的。” 

对比起来,中西两种文化或为同质异向。一是以人天合一为特征的中国文化,或曰“龙文化”;另一是以犹太—基督教为核心的西方文化。现今有一种趋向,即要在全世界普及西方文化。吾侪觉得,不应该强迫东方人接受西方的价值观,东方人从不曾参与制定这些教条。尤其不应将西方的观念视为“普世价值”,因为它们脱离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发展现实。何况,在一些西方国家里,出现了民主的异化。中国先贤老子阐明宇宙的规律,指出:“道者反之动”。不慧确信,世上谁也不能违背此道。 

近日,我读了帕斯卡·波尼法斯刚出版的一本书,名叫《善于赝造的法国知识分子》。这是一位法国作家对自己国内一些“教师爷”提出的尖锐批评。 

在不同文明的跨文化对话中,需要的是承认对方,彼此尊重。法国著名电影导演克洛德·勒鲁什不久前说:“只要相互交谈起来,一切都会变得十分简单。”事实上,勒鲁什导演说得在理,历来人同此心。 

这方面,也应该遵从历史约定俗成的现实。不久前,中国报界掀起过一场争论。有人提出在中国对外交流中,宜将西方语汇里采用的“dragon”一词改用汉语拼音“long”,以消除西方人对中国尊龙为偶像的反感情绪。细思量,这一想法缺乏根据,不甚符合语言“约定俗成”的规则。对不懂汉语的人,拼音“long”没有任何涵义,且失去中国“龙”丰富的修辞学意象及奇异色彩,动辄得咎,不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中文里有句成语叫“叶公好龙”,揶揄人类情感无常。故事说,从前有位姓叶的老书生,扬言自己好龙,家中门窗、大梁、屏风、家具和器皿物什,无处不见龙象。天龙风闻此事,对书生的赤诚惊喜不已,遂决定来拜访这位下界的崇拜者。于是,一个良辰吉日,龙与书生邂逅。孰料,叶公一见“龙颜”,吓得魂不附体,惊呼:“妖怪来了!”“是我呀,我就是你日夜萦怀的神龙啊!”天龙如此回答,它只刚刚在窗户露出鼻尖,长长的整条龙体还拖在屋子外面。叶公浑身发抖,慌乱应对道:“我崇仰的是您的图像,不是有血有肉的真龙哪。行行好,您请回吧!” 

这则哲理小故事表明,人忱于遐想,难面对现实。本性如此,自不必苛求。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觉得龙是个稀有的优异文学修辞格,应该在人生哲学中有其位置。总之,中国龙是一种循环思维的造物,相当于西方十二星相里充当保护者的狮子座。神龙不受任何束缚,能带给所有人好运。 

人类的好运,大约在于有朝一日能够一齐生活在一个“大同世界”里,那是孔子梦寐以求的各族民众团结一致的另一个宙宇,另一种秩序,一个男男女女都尽享平等、幸福生存的“他乡”。尽管遥远,但它总滋润着不畏途者的梦境,鼓舞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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