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野性与严明

寻找诗之魂

作者:张同吾第329(2012/07/04)期

   
  一 

  2010年,我随中国对外友协代表团赴俄罗斯访问,其间乘“夜莺号”列车前往库尔斯克。我们在晨光迷蒙中进入这座英雄的城,卫国战争中这里进行了惊震世界的坦克车大战,德军四百多辆坦克在炮火中焚毁。早餐时陈昊苏唱起了《夜莺之歌》,我第一次听他唱歌,嘹亮而抒情。他的歌声让大家兴奋起来,中俄朋友们放下手中的餐具一起唱起来,《卡秋莎》、《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不断,笑声不断,掌声不断,此时此刻我们都那么年轻。在一所大学里我们观看了大型歌舞表演,在青春气息里,在友情浸润中,人与人的心灵能贴得很近。 

  我们在圣彼得堡逗留一夜两天,往返都在夜车上。这座古老的世界名城,是与漫长而起伏跌宕的俄国历史交融在一起的,是同深厚的俄罗斯文化交融在一起的。驱车行驶在笔直的涅瓦大街上,两旁都是一二百年前的高大宏伟的楼房,雕刻精美气势恢宏,他们对文化不仅仅是延续,而且是包容。像俄罗斯所有的城市那样,圣彼德堡的街心公园矗立着历史和文化名人的雕像,这里穷也罢,富也罢,人们都有教养。 

  我们终能如愿以偿,在绵绵秋雨中来到皇村中学,这所中学紧贴着叶卡捷琳娜宫,是一座朴素的二层楼房,普希金从1811年至1817年在这里读书。在学校附近有一片茂密葱笼的白桦林,显得格外静谧,树林中有一座普希金雕像,他左臂略弯,靠着椅背,右手抚着向前倾斜的额头,像在沉思,像在遐想,像在倾听风声、鸟鸣和流泉淙淙。普希金在学生中是个“另类”,他的数学课常常不及格,老师给他的评语是:“他有着华而不实的才能,易于激动,但有不深沉的思绪,只喜欢不费脑筋的功课,非常不用功,智慧是有的,却仅仅用于空谈,脾气浮躁。”然而就是这个15岁的男孩子,已经阅读了荷马、莫里哀、拉辛、伏尔泰、卢梭和巴尔尼的作品,他尤喜爱俄国诗人杰尔若文。他在杰尔若文面前朗读了自己的《皇村回忆》,让这位大名鼎鼎的抒情诗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预言,“这就是那个将要接替杰尔若文的人!”事实证明杰尔若文何以能同他比肩,他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我也曾有过十四五岁的年龄和相似的心路历程,我又有过20年教师生涯的真切体验:凡是亦步亦趋墨守成规的“好学生”,往往都是并不笨拙的平庸之辈,而所有异军突起的天才,都是不守绳墨的“另类”。就是在皇村中学,他写下了《我的墓志铭》: 

  这儿埋藏着普希金, 

  他和年轻的缪斯, 

  爱情与懒惰, 

  共同消磨了愉快的一生; 

  他没有做过什么善事—— 

  可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是戏谑?是幽默?是旷达?是真实的认定?或许还有点玩世不恭?只有超脱尘俗的人才能有这种心境。 

  普希金是早恋的先驱,他15岁就爱上了美丽的少女娜泰霞,她是伏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的侍女,每年夏季她们来皇村消夏,入秋便返回京城,当她离去时普希金格外忧伤:“美丽的夏季衰萎了,衰萎了;/明朗的日子正飞逝过去;/阴霾的云雾/在松林微睡的荫影中蔓延着。/丰收的田地荒芜了;/嬉戏的溪涧寒冷起来,/浓茂的树木斑白了;/连苍穹也显得暗淡无光”;“不久,不久,冬天的寒冷/就要将灌木林和田野造访;/在充满烟气的茅舍里,/马上就会射出明亮的灯光。/我看不见我的美人啦!/我将像关在窄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坐在家里而忧伤,/和想着娜泰霞——我的光”。在俄文中“光亮”(свет)即爱人。普希金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人,体现出真诗人的生命本质和性灵,他与拉泰利亚·龚佳罗娃的爱情和为之决斗而死,过去我们曾把复杂的性格因素和心理现象简单化了,从而以政治因素遮蔽了情爱火焰。当然普希金的爱具有广博而丰盈的内蕴,他爱正义、爱人民、爱自由,《致察尔达耶夫》、《纪念碑》等许多名篇都是爱的火炬,久燃不息。 
   
  我在皇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在我的一本书《诗的灿烂与忧伤》的自序中,曾有这样一段话:“少年时代我迷恋着普希金和拜伦,也迷恋着泰戈尔和惠特曼,其实我并不理解他们心灵深处的痛苦和欢乐,更不懂得那些痛苦和欢乐里包含着多么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文化内容,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情感内蕴和人性内蕴。大约只是一种情境,大约只是一种情韵,大约只是一片朝霞的灿烂,大约只是一片落叶的悲哀,大约只是春潮般的爱情涌动,大约只是秋风般的生命萧瑟,都能震颤我的心灵的弦索,在他们用五彩缤纷的诗句描绘的五彩缤纷的风景线上,唱我自己的歌,向着无垠的蓝天唱,向着浩瀚的大海唱,向着白雪皑皑的高山唱,向着鲜花吐绽的原野唱——那就是我!那就是我!然而,那位有着卷曲的长发披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风急浪涌的海岸上讴歌自由的元素的诗人是我吗?那位在美丽槲树林里为夜莺歌唱为小鸟歌唱的俄罗斯诗人是我吗?那位埋藏于米哈依洛夫斯克荒寂的坟场上的不羁的灵魂是我吗?不是的,他只是用滔滔热血和眼泪写成了诗,形成了交织着爱与恨的世界,当我走向他贴近他的时候,便谛听到了我的心音与这世界相交融的欢歌与哀乐啊!”诗是生命之树的幼苗,在时间里生长,如今细雨绵绵,秋风瑟瑟,我踏着满地金黄的落叶,面对普希金,我重温自己诗歌的青春年华。 

  二 

  在出国之前我拜读了童道明先生的文化随笔集《阅读俄罗斯》,其中有一篇文章是《默哀三十八年》。他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俄罗斯牺牲了2000万人,我们如果为每位死难者默哀一分钟,就需要38年,这实在是太惨烈了。我在圣彼得堡的日子,时时都被一种悲壮的气息笼罩着,在低回的哀乐中走进纪念馆,重温被围困的900个日日夜夜,就感到自己重新走进了历史。冬天,零下40度,没有电、没有火、没有粮食,人们在寒冷和饥饿中纷纷死去。在这样罕见的困苦中,许多人在奄奄一息中还写日记,有十分之一的圣彼德堡人在写诗,在童先生的文章中,援引了这样一篇日记: 

  1942年3月15日。战争的第267天。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55岁……我被饥饿与寒冷折磨得精疲力竭。事变的风暴把我揉皱了,但我并不老朽,我还有足够的力量抗争,如果需要我可以去死……今天起得很早。在炉子旁穿衣。在冰冷的房子里坐在温暖的炉子旁是何等幸福……在我身边还坐着我的妻子,这是何等的幸福……尽管我的两只手冰凉,她和我都裹着冬天的厚大衣,但我们还活着。我们彼此相爱……我吻着她,她那么瘦弱、苍老……而她呢,用她依旧明亮、清澈、温柔的目光朝我微笑。 

  ——我的快乐,我的堡垒,我的朋友,我的忠诚的妻子…… 

  我不会完结。我暗暗地想:“难道我们的生命会完结?……”我把这样的想法从我脑子里赶走。我们坐下来喝咖啡,我把妻子的手烘暖。我的桌子上放着彼特拉克、维尔哈伦、勃洛克的诗集……,书中有多少思想,多少形象!我们还活着! 

  童道明先生援引了与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齐名的女诗人贝尔戈丽茨的诗句: 

  在泥泞中,在黑暗中,在饥饿中,在伤悲中, 

  死神跟踪着,如影随形, 

  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的呼吸多么舒畅, 

  我们的子孙会羡慕我们…… 

  其中我看到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人性光芒灼放得这样美丽!更为震撼人心的是,在寒冷饥饿的日子里,在这座英雄的城市里,演奏了160场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八月九月的列宁格勒,阳光灿烂。高射炮火从早晨起就开始轰鸣。城防军司令部下达了完全压制敌人炮火的命令。到晚上的时候,命令得到了贯彻,在响起《第七交响曲》的乐章的时候,没有一颗炮弹落在列宁格勒的街头,没有一架敌机出现在列宁格勒上空。 

  在列宁格勒音乐厅里,坐满了经历了围困的第一个可怕寒冬的列宁格勒人:“女人的瘦削的脸上眼睛显得更大……” 

  《第七交响曲》有这样的献辞:“歌颂我们的战斗着的人民,歌颂我们的美丽的大自然,歌颂人道主义,歌颂美。” 

  俄罗斯艺术家即便是在最残酷的战争年代,也不忘在歌颂战斗着的人民的同时,歌颂人道主义与美。 

  这简直是惊魂摄魄的人间奇迹,在饥寒交迫之中,在德军压境炮火频频的时候,在死神随时可以降临的时候,他们去谛听了160场交响音乐会。俄罗斯人是爱神的化身!他们生活得那么淡定而从容,他们是最富有强烈精神的民族,于是我们不能理解,当我们高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时候,他们唱着“一条小路弯弯细又长,我跟着我的爱人去上战场”,那么悠远绵长而略带忧伤…… 

  历史从我面前匆匆走过,诗却长存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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