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桑塔格的丑闻”

亲历“桑塔格的丑闻”

作者:张和龙 第332(2012/08/22)期

 
苏珊·桑塔格



  在媒体极为发达的当下,炒作名人丑闻是很能抓人眼球的。不过,本文无意嚼舌名人的劣迹或隐私,也并非抖露耸人听闻的“猛料”,而是要追忆一次别开生面的学术研讨会。会议的名称就叫“苏珊·桑塔格的丑闻”。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乃美国著名的批评家、小说家、女权主义者,当代西方最为引人注目的文化名人之一。2011年3月,美国纽约大学、纽约城市大学、纽约布鲁克大学联合举办了这次研讨会。当时,我在耶鲁大学做访问研究,看到会议通知时,对所谓“丑闻”大惑不解;好奇心被撩拨起来后,决定“亲临”现场,一探究竟。 

  开会地点设在一幢纽约市中心极为常见的古典建筑内。会议室叫做“天光之厅”,这是一个带有玻璃穹顶的高层厅房。浸染于国内“会议文化”的人,陡然置身于美国学术会议的现场,会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这里没有效颦官场、等级森严的座次讲究,没有令人生畏、望而却步的“贵宾专席”。与会者可以自由挑选位置,随意就座。主席台只是一张寻常的桌子,上面也没有论资排辈式的“名流”席卡。开幕式上,没有与主题无关的学界“大佬”陪坐台上,更不见繁文缛节的虚套仪式与官样致词。两位会议发起人——纽约城市大学人文研究中心主任斯维尼教授与纽约布鲁克大学人文研究院院长凯普兰教授——简短发言后,研讨会便正式开始。 
   
  会议没有分组,全部是大会发言,上午一场、下午三场,共有十多位学者上台作主旨演讲。上午的主题是“桑塔格日记:个体特权”,下午三场分别为“桑塔格的批评:反对阐释”、“电影《旁观桑塔格》选段放映”、“桑塔格与女性知识分子”。除了电影专场外,三场大会发言的主题明显代表了三个不同的研究方向:一、桑塔格日记研究;二、桑塔格批评思想研究;三、女性主义研究。可以说,这次会议是美国桑塔格最新研究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这些成果不仅包括主旨发言的十多篇论文,还包括新近出版的桑塔格日记第二卷《意识为肉体所掌控:桑塔格日记1964—1980》、桑塔格个人传记《永为苏珊:回忆桑塔格》,以及拍摄中的纪录片《旁观桑塔格》。 

  会议自始至终,与会者感受到的是平等友好的学术对话与启迪智慧的思想交流。论文宣读时,节奏舒缓有序,提问者虔诚问学,演讲者机智应答,听众或爽朗大笑,或会心莞尔,气氛轻松活跃,但又不失典雅斯文。会议间隙,只见三三两两的学者手捧一杯咖啡自由交谈。午间没有大快朵颐的宴会招待,次日也无游山玩水式的“文化考察”。会议结束后,走出暮光中的会场,仍然能感受到心智在语言的海洋中高帆远行,朝向那睿思与灵慧的彼岸。 

  作为亲历者,我觉得会议有很多内容值得追忆与回味。其一是桑塔格日记的研讨。她的儿子戴维·里夫编辑并整理出版的日记共有两卷。2008年,日记第一卷《再生:桑塔格日记与札记1947—1963》出版后,曾引起很大关注。刚刚出版的日记第二卷,又引起了更大的关注,《纽约书评》等英美报刊发表了多篇评论文章。桑塔格本人曾称日记具有“原生态”的特性,可以让读者“邂逅作家自我面具背后的另一重自我”。同样,她本人的日记则让读者“窥视”到一个著名作家分裂的自我与人格——一个直言不讳、卓尔不群、充满自信的公共知识分子桑塔格与一个为情所困、伤感脆弱而难言幸福的普通女性桑塔格。在发言与讨论中,几位学者用桑塔格日记中的一个词语——“隐秘的欲望”——揶揄自嘲,为严肃的思想盛宴增添了几分轻松与文人旨趣。 

  其二,在下午所设的电影专场中,导演南希·凯兹携带纪录片《旁观桑塔格》与会放映,引起了“桑学家”们的浓厚兴趣。影片的题名借鉴了桑塔格去世前出版的摄影批评著作《旁观他人的痛苦》。这部电影虽然尚未拍完,但短短20分钟的片段播放,已经让观众领略到了一个充满激情、争议不断的思想家的风采。导演剪切了很多桑塔格的真实影像与图片作为底本,其中包括桑塔格早年为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试镜的青涩影像,著名导演伍迪·艾伦的电影《泽利格》中对她采访的镜头,以及时尚的《小姐杂志》为她拍摄的靓丽照片。作为一部人物传记片,《旁观桑塔格》还从“旁观者”的角度加入了很多对她的同事、朋友、情人以及诋毁者的访谈片段。这是一部实验性很强的记录片。导演凯兹现场接受提问,并畅谈感想,让大家对这部为桑塔格写真的艺术片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其三,在第四场,拥有华人血统的小说家西格丽德·努涅斯上台发言,令人印象深刻。她声情并茂地朗诵了新作《永为苏珊:回忆桑塔格》中的片段。努涅斯将桑塔格尊为“天然的文学导师”,深情地回忆起作为文学青年的她当年与桑塔格相识相交的往事。1976年初,努涅斯受《纽约书评》主编的大力推荐,为癌症手术后的桑塔格代打信函,并与她的儿子戴维相恋,几乎成为她的儿媳。这位曾经的文学女青年如今已成美国知名作家,却依然对名满欧美的文化巨匠充满敬畏之情,她的思念与缅怀也溢于言表。作家的朗诵与发言赢得了听众热烈的掌声。让导演播放自己的电影,并现身说法,这在国内的学术会议中已不常见。而让作家现场朗诵作品片段,更是让人大开眼界。这样的“非学术性”主旨发言在国内是不可想象的。 

  其四,这次会议也是美国女权主义者的一次盛会。十几位主旨发言人只有一位是男性,其他都是女性。不少女性学者,如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杰妮芙·瓦格纳教授、纽约布鲁克大学的莉萨·迪德里克教授,都是美国女性主义或妇女学研究专家。当然,最具影响力的女性主义批评家当属普林斯顿大学的依莱恩·肖瓦尔特教授。最后一场主旨发言“桑塔格与女性知识分子”即是由她主持。她的主持风格清新自然,点评时侃侃而谈,答疑时娓娓道来,颇具大家风范。她在发言中对标题中“female”一词所作出的阐释,与她在名作《她们自己的文学》中所表达过的思想一脉相承。在她看来,以桑塔格为代表的“女性”(female)阶段是女性写作经过“阴性”(feminine)、“女权”(feminist)两个阶段之后出现的第三阶段,即女性自我意识全面觉醒的阶段。她还将作为“女性主义批评家”的桑塔格与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相提并论,对她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最后该说一说“丑闻”了。英文“scandal”一词源于希腊语的“skandalon”,原意是“圈套”、“陷阱”,在现代英语中则有“丑闻”、“丑事或劣迹”的意思,其引申义也可以指“令人震惊或愤慨的事”。这是一个颇具负面内涵的贬义词。桑塔格屡有惊世骇俗之言,时见放浪形骸之举,是一个富有争议的“公众人物”,“丑闻”与“被丑闻”常伴其身。例如,她曾公开承认自己是双性恋,让圈内外人士议论纷纷;再如,坊间曾传言她与儿子有不伦之恋,但事后证明却是无稽之谈。还有,她的小说《在美国》曾被批评涉嫌抄袭美国女作家薇拉·凯瑟的作品。2004年,桑塔格尸骨未寒之际,她与美国女摄影家安妮·莱博维茨的“同志恋情”又被无情地“揭发”出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这次会议所研讨的内容显然与此类“丑闻”或“艳闻”毫无关系,甚至也未见任何与会者津津乐道于她的“轶闻”或“趣事”。 

  其实,这次会议取名于2009年美国出版的一本学术著作《苏珊·桑塔格的丑闻》。这是一本跨学科跨专业的学术论文集,也是美国第一本桑塔格研究论著。爱荷华大学英文系主任芭芭拉·程是该书的主编之一,她也是此次研讨会的重要主旨发言人。且听听她在该书中的解释:“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个词,是因为它充满如此丰富的联想。”芭芭拉·程还将桑塔格与法语中的一个说法“丑闻的成功”(succes de scandale)联系在一起。书评人凯莉安·金则指出:“桑塔格的所谓‘丑闻’即在于:她拒绝被钉死在一个角色上,于是从批评家摇身一变为导演、演员、剧作家、小说家,最后又成了公共名人,犹如暴露在闪光灯下的缪斯女神。”也就是说,身份的多变常常使桑塔格谤毁加身,非议不断。桑塔格一生兴趣极广,疾病、摄影、战争、恐怖主义、法西斯、性、虐待、人权、坎普艺术等,皆是她的批评话题,其思想的庞杂可以用她本人常用的一个词来形容,即“艳乱”(promiscuity)。因此,所谓“桑塔格的丑闻”,虽然可以指关于“文化名人”桑塔格的“流言蜚语”或“闲言碎语”,但是就本次会议而言,“丑闻”则是一个巧妙而睿智的隐喻,即学者们用自谦而戏谑的方式将自己对桑塔格的严肃研讨比拟为对其“艳乱”思想的集体“嚼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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