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杜林娜与俄罗斯诗歌漂流瓶

西方日暮,偶像不存

作者:沈大力第348(2013/04/24)期

 
尼采



  世界进入中国的“蛇年”,巴黎珀蒂宫举办的《众神模态》展览凸显“偶像的日暮”,演示德国哲学家尼采对西方科学理性知识基础的彻底批判,观之引人深思。 

  “上帝死了”!这是尼采向西方世界发出的“警世通言”,同时也被天主教会视为一个患癫狂症者的谵妄。尼采先在《快乐的知识》所列三则格言里提出此一论断,然后在长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1885)中借纪元前伊朗宗教预言家的口吻向天主教的“奴隶道德”挑战,高调声称“上帝死了”!德国诗人海涅在写《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时曾提到“垂死的上帝”,尼采干脆采纳黑格尔的提法,断言上帝“驾崩”了。早在古希腊,普鲁塔克就宣布“大潘死了”,神话就此终结。尼采则在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回应了世界迈入非神化、消除幻想的进程。显然,尼采所谓“上帝死了”并非只限于一个纯形体的消亡,而有着广泛的含义,确指既立价值观因之产生危机。与他同时代的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迪尔凯姆(1858—1917)于30年后在其关于人种志的主要著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里采纳了尼采“上帝死了”的主题,并根据奥古斯特·孔德的实证主义系统发挥道:“传统的神祇衰老,或者死去,而其他的神明并没有诞生。”在此,迪尔凯姆重申尼采关于上帝之死导致西方文明危机的论点,认定这意味着纯西方宗教——基督教的沉沦,是基督教伦理、准则和形而上学的衰微。他说:“这一局面使社会面临着一种更剧烈的瓦解感,或陷入虚无,造成传统的规则失去权威性。”可见尼采的“谶语”在迪尔凯姆的思想上引起了反响,并在一个世纪以来得到了应验。 

  这届巴黎珀蒂宫的《众神模态》展览显示,在当今西方世界,“宗教已经变成图隐匿之地”,“西方人失去上帝,以愚昧与恐惧的形式触及宗教现象,反映了严重的意识形态危机”。言下之意,基督教文明已在全球处于守势,无力像往昔那样打着上帝的旗号去用福音教化“蛮邦”。法国哲学家艾尔维·康普夫在其刚发表的近著里提出“西方末日”的正题,声言“将工业革命中诞生的资本主义模式推广到全球是一场灾难”。另一位哲学家雷吉斯·德布雷则直接将“西方末日”归于上帝死了,他的矛盾反命题强调,“西方再也没有坚持其伦理道德的士气了!”刚刚退位的罗马教皇本笃十六世也哀叹天主教会“风雨飘摇”,希冀上帝“不要让教会沉陷下去”。恰巧,他发出此唱衰教谕几小时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突然遭雷霆闪击,众人面前出现了不期而遇的恶兆。 

  在天主教影响似乎根深蒂固的西欧,尤其是在罗曼语系的拉丁国家法国和意大利,宗教受到社会生活现代化的冲击,实际上呈难以抵挡之势。100年前,法国通过政教分离法,那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切割剧痛。几个世纪里,像在其他国家一样,宗教在法国一直是构成个人或集体身份的基础。文艺复兴时代的法国作家蒙田曾明确指出:“不论佩里戈尔人,还是阿拉玛尼人,我们一律都是基督徒。”基督教本为犹太教的女儿,可它居然从母体脱胎而出“另立门户”。接下来,始终紧密相连的政教结构又出现了危机。法国原是政教一体,而宗教居统治地位。宗教改革运动在这里遭遇失败,政教分离采取剧烈形式,突出决裂特点。在西欧国家里,政教分离构成政治文化,作为文明主导因素传承下来。耶稣基督这个神圣的“救世主”离开了国家政坛,徒有虚名,偏安在大教堂中。而今,在法国这样一个所谓自由与民主的国家里,实际的统治者是通过普选夺得权柄、掌舵领航的现代“护民官”。上帝死了!上千年的非基督教化演进,导致世俗对宗教教条越来越淡漠。宗教成了学校里的禁忌,失去了在西方文明中的本体主导地位。 

  像法国这样,宗教在世俗社会里失却立足点,对初始建立于宗教价值观念基础上的西方文明造成了不可低估的影响。数百年连续不断的思想冲击,上个世纪一场场“人性解放”的社会运动,使欧洲“老大陆”改变了面貌,许多人感到生活失去了精神支柱。他们似乎没有了安身立命的“主心骨”,坠入一片迷茫。年轻一代因为缺乏宗教知识,竟然不了解教堂的建筑,不会欣赏古典绘画,更不懂文学典故,与传统文化绝缘。譬如,有的年轻人不清楚“星期”这一概念并非自然万象的产物,而是由人按照神灵臆想出来的:上帝花了六天时间创造世界,到第七天,即“星期日”休息,从而形成一个蕴含宗教意识的时光区限。 

  历史上,各类宗教群体交锋或同化,例如伊斯兰教征服大半个西班牙,或者基督教将美洲和亚非一些地区“福音化”,其过程常持续几十年,乃至几个世纪之久。到20世纪,由于全球化中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移民迁徙,尤其是交通工具和大众传播手段突飞猛进的变化,宗教的传播和交错大大加速。像所有建立于交换之上的体系一样,各类宗教现今也卷入了“全球化”浪潮。结果,大批宗教信仰群落脱离本教原始的发祥地,到万里之外定居。现代通信工具的发展也为他们提供了在异地重建精神家园的条件,催生出遍及全球、各属于自己教派的势力点。今天的“地球村”,基督教堂与清真寺毗邻,犹太教堂旁就有穆斯林朝拜地。以法国斯特拉斯堡市为例,该城人口27万左右,居民中65%为天主教徒,23%信奉新教,4.5%为犹太教居民,伊斯兰教徒也占到了7.5%。不久前,穆斯林族群20年来要求接待国尊重自己宗教信仰的愿望终成现实,在位于基督教大教堂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全法国最大的清真寺落成。现状是,截然不同的宗教习俗在日常生活中并立共存。 

  面对这种骤来的冲击,认为被“夺占了家园”的法国人大失方寸。支持“国民阵线党”的成员怀的正是这种心态,该心态客观上为此极右翼民族主义运动提供了扩展的土壤。因为法国人有自己民族利益的追求,其中也包含对世界和人生意义的特殊诠释。在他们的思想体系中,宗教与国家的关系是根本性建构。法国人将犹太教里的“救世主”摩西翻译成“基督”,也是出自政治考虑,本质上是推崇“政教合一”。今天,他们要想从潜意识上完全“走出宗教”,看来也并不现实。眼见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为他们的“安拉”进行圣战,而任西方自己的“上帝”死去,他们未必心甘情愿,故每年都要过“复活节”,让为人类“殉难”的耶稣成神。 

  在这方面,或许意大利人走得更远些。“此地出售一座12世纪教堂,售价100万欧元”,意大利记者兼摄影师安德烈·迪·马赫蒂诺拍下了这张兜售房地产的告示。四年以来,马赫蒂诺走遍意大利,追拍一座座被出卖的老教堂,目睹一处处“圣地”变成了银行、戏院,甚至停车库。米兰的建立于1674年的桑塔·戴莱萨教堂自2003年起被改装成现代化综合图书馆,原先的祭坛上摆满一台台电脑,全然另一番景象。帕尔巴勒斯柯的圣多纳托教堂建于1833年,而今已是一个大酒吧,浓烈的酒气冲走了教堂清静肃穆的宗教氛围,岂不是亵渎神圣!更有曾经吟唱圣歌的维赫杜诺市圣洛可教堂、阿圭拉市圣菲里波·纳尔教堂、加里波蒂的诺比勒礼拜堂、乌杰朵市的圣菲洛莫纳教堂、热那亚的桑塔·萨比娜教堂和伦巴底省的诺沃圣母院,都已非旧貌,而换上了“摩登新颜”。马赫蒂诺记者悲酸地说:“被当作房地产出售,另作他用的教堂不计其数,从来没有人统计过总共究竟有多少座。但见意大利从南到北原先标志天主教传统的教堂数量成千锐减。在我国,上帝享受香火的圣殿有的现今已变成了金银交易所。”他将这种教堂“还俗”的现象称为“弥撒终结!”其实,既然上帝已死,圣上的“家宅”自然可以登上因特网的房地产交易站了。 

  意大利教堂大批“还俗”,让教徒哀叹“圣灵无荫庇之所”,原因之一是教会日益为财政危机所累,不得已出售房产。历史上,拿破仑一世征服亚平宁半岛这个主教国家时,以及意大利在统一过程中,都曾摧毁过教堂圣地,将之改为兵营或仓库使用,倒也不足为怪。一切非永恒,都有终了的一天。在整个西方,尤其是欧洲,失去上帝,基督教衰落,令热衷教会事务者悲怆。他们若是得悉巴黎地铁里有一个流浪汉随身带的《圣经》竟被人偷走,或许会更加愤懑。上帝死了,神权丢了,教堂卖了,连《圣经》也被偷走。真如尼采畴昔预言:西方日暮,偶像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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