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永远活着——读《裴多菲传》

“我爱贝多文法曲” ——蔡元培诗论贝多芬

作者:单滨新第355(2013/08/07)期

 
贝多芬塑像(克林格尔作)


  今年是“学界泰斗、人世楷模”蔡元培(1868—1940)诞辰145周年。蔡元培毕生倡导美育,是贝多芬音乐的爱好者和弘扬者,曾于1929年3月22日作《贝多文(B““ιh°““″,1770—1827)》七绝四首(贝多文,通译为贝多芬)咏赞这位音乐巨人。蔡元培四首《贝多文》及诗后注释,内涵十分丰富,既颂扬了贝多芬的音乐成就、精神品格,从中也可一窥蔡元培的音乐观、艺术观和美学观,是研究贝多芬音乐在中国传播和蔡元培思想的重要史料。 
    “我爱贝多文法曲” 
    “吾邦音乐太单平,西友初闻顿失惊。我爱贝多文法曲,包含理想极深闳。”(《贝多文》之一) 
    蔡元培认为“今世为东西文化融和时代,西洋之所长,吾国自当采用”(《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之演说词》),他对中外音乐颇有研究,亦把音乐教育作为重要美育实践。他任中华民国教育总长时主张各级学校设立“唱歌”课,执掌北京大学时任北大音乐研究会会长并创办《音乐杂志》,于中央研究院院长任上又创办了国立音乐院(今上海音乐学院前身)。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蔡元培对当时中西音乐的评价,以及对贝多芬音乐的推崇之情。 
    据蔡元培《自写年谱》记载,1907年至1911年游学德国期间,他“于讲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讲(演),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曾学钢琴,亦曾习提琴”。在该诗注释里,蔡元培讲道,德国柏林大学有一次举行中外学生聚会,中国留学生贝季美等“以音乐娱之”,他因在莱比锡而未参与,后来问当时在场的顾梦渔:“德国人对中国音乐如何评判?”顾梦渔直率地说,德国朋友觉得“可惊的单纯”。蔡元培云“吾邦音乐太单平,西友初闻顿失惊”,说的就是这个事。 
    蔡元培在诗后注释中阐释了中国音乐之所以“单平”的原因。他认为,一个重要因素是:“皆由单音构成,音波抑扬,相去不远,以五线谱写之自见。”这个观点颇有道理。因为西方音乐是“七音”———do、re、mi、fa、so、la、si。中国传统音乐是“五音”———宫、商、角、徵、羽,翻译成西方音乐,相当于do、re、mi、so、la,少了fa、si。中国的“五音”都是“全音”,也就是蔡元培说的“单音”,这些音符非常平稳,会让人心静下来。“五音”里缺少而“七音”里包含的f“、“i叫“半音”,乐曲里的f“与“i越多,音乐节奏变化就越多,所表达的情感便越丰富。中国古代音乐中虽也有变徵、变宫这两个偏音,相当于f“、“i,变成“七音”,但因技巧要求高,使用比较少,实际效果也不如纯粹的“七音”来得好。 

    鉴于这个乐理,蔡元培认为中国音乐“寓以繁深之理想者,竟不可得”。这里的“理想”,指乐曲所包含的思想情感。他认为西洋音乐“高者多含有理想”,“贝氏之音乐,其著者也”,故其云:“我爱贝多文法曲,包含理想极深闳”。“法曲”原指中国隋唐宫廷燕乐的一种重要形式,因其用于佛教法会而得名,一般由散序、歌头、排遍、入破四个曲段构成,是唐代歌舞音乐达到高峰的象征,堪称中国古代音乐集大成者,文人多以“霓裳入破惊鸿起”、“入破舞腰红乱旋”等诗句盛赞其魅力。蔡元培把贝多芬音乐奉为“法曲”,是赞誉其精美绝伦。 
    蔡元培推崇贝多芬音乐,亦是其“中西合璧”的音乐教育思想之体现。“五四”时期,国内音乐界对国乐与西乐孰轻孰重、谁优谁劣,有过激烈争论。蔡元培1919年11月11日在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同乐会上的《演说词》中认为,“吾国音乐,在秦以前颇为发达,此后反似退化”,提出要“采西乐之特长,以补中乐之缺点”,加强乐理研究,培养音乐人才。1920年4月,北大《音乐杂志》创刊,蔡元培作《发刊词》,又强调融西于中、中西合璧的音乐观,他写道:“一方面,输入西方之乐器、曲谱,以与吾固有之音乐相比较。一方面,参考西人关于音乐之理论,以印证于吾国之音乐,而考其违合”,“使吾国久久沉寂之音乐界,一新壁垒,以参加于世界著作之林”。 
    “融合两希成一片” 
    “自然主义宗希腊,希伯来风出世间。融合两希成一片,曲中现出我生观。”(《贝多文》之二)在前诗中,蔡元培明显流露出对贝多芬音乐的爱慕之情;此诗则从西方音乐发源与发展角度,对其音乐风格作了评析。 

    在诗后注释中,蔡元培指出,西方音乐思潮有二:一是自然、乐天、世间的希腊风,即“自然主义宗希腊”;二是超自然、厌世、出世间的,也就是希伯来人所传基督教音乐,故称“希伯来风出世间”。在西文中,“希腊”作Hellas希伯来”作Hebraer,两者皆以“H“”居首,国人均译作“希”字,故称“两希”。蔡元培认为:中古时代的西洋音乐,偏于希伯来风;文艺复兴后偏于希腊风;而近世则出现两种风格融合的现象,贝多芬就是杰出代表。 
    “融合两希成一片,曲中现出我生观”,是说贝多芬艺术手法精湛,将“希腊风”与“希伯来风”融为一体,使音乐作品具有“我生观”,即独特的艺术个性。确实如蔡元培所评论的,贝多芬被尊为“乐圣”,是伟大的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与海顿、莫扎特一起并称“维也纳三杰”,是维也纳古典乐派及向浪漫主义乐派过渡时期的代表人物,对近代西洋音乐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蔡元培推崇音乐巨人贝多芬,也为推动贝多芬音乐在中国传播作出了贡献。他在执掌北京大学时,于1919年初聘请留德博士萧友梅为导师成立北大音乐研究会;1922年又将其改组为北大音乐传习所并自任所长。传习所成立不久,蔡元培就在萧友梅的倡议下,组建了一支15人组成的管弦乐队,传习西洋音乐。1923年1月19日,这支管弦乐队在中国首次演奏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第二乐章、《第六交响曲(田园)》的第三乐章,听众主要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后来。蔡元培又在其《<世界文库>序》一文中,举“贝多芬的交响乐,在上海演奏”等例子,说明“凡是艺术,都是世界性的”。 
    蔡元培还认为,音乐与健康密切相关,能使人长寿。但贝多芬逝世却相对较早,蔡元培认为这是“例外”。在1936年4月23日的日记中,蔡元培写道:“音乐是最抽象的美术,其动状与吾人生理上、心理上各种动状相调节,故音乐家多寿考”,接着他列举了一些高寿的音乐家,如海顿(蔡元培错记为74岁逝世,其实际逝世时的虚龄应为78岁)、李斯特(76岁逝世)等,然后指出,Beethoven卒时亦仅五十八岁,为例外耳。”对贝多芬“例外”早逝深感惋惜,这也是蔡元培敬仰之情的流露。 
    “流传法曲壮山河” 
    “妇女醇酒与清歌,行乐及时便奈何。一任迂儒谈礼法,流传法曲壮山河。”(《贝多文》之三)这首诗勾勒了贝多芬的生活内容。蔡元培认为,贝多芬流传于世的不是“礼法”,而是其气壮山河的艺术作品。 

    蔡元培在诗后注释中说“贝氏于音乐外,颇耽酒色”,又以“妇女醇酒与清歌”之句概括贝多芬的生活。这是否公允值得商榷,却也客观地反映了贝多芬的一些生活实际。贝多芬的父亲是一位平庸歌手,长期酗酒,经常用暴力迫使年幼的他学习,童年的贝多芬毫无幸福可言。17岁那年,贝多芬失去母亲,26岁开始听力减弱,50岁时完全失聪。他一生虽无时不在恋爱,且爱得刻骨铭心,但爱情总是有花无果。“我几乎快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了。是音乐,只有它把我挽留住了。”(贝多芬:《海林根施塔特遗嘱———给我的兄弟卡尔与约翰·贝多芬》)童年艰苦、爱情失败、疾病缠身,世界不给贝多芬以欢乐,他不得不以美酒稀释心中忧愁,以音乐抚慰心灵创伤,以精妙绝伦的乐曲创造欢乐给予世界。这诚如福楼拜所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行乐及时便奈何”之句,流露出蔡元培对贝多芬人生境遇的同情和对其生活态度的宽容。在注释中,他也以“酒色歌,西人恒语也”一句替贝多芬开脱,意思是西方人也常言酒、色、歌是不分家的。 
    “一任迂儒谈礼法,流传法曲壮山河”,蔡元培的观点是,不要总是迂腐地从生活言行的礼法角度评论贝多芬,而要审视其作品对时代、对国家和民族所作的贡献。蔡元培在该诗注释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德法战争中,交战两国关系紧张,有一些法国人进而排斥德国音乐,贝多芬亦在其列。但也有许多法国人因为崇拜贝多芬,认为贝多芬祖辈是比利时人(贝多芬祖父系比利时人,青年时期来到德国波恩定居),比利时与法国是“同盟”,贝多芬不应当遭排斥。于是,贝多芬的许多作品依然成为当时一些法国钢琴家的保留曲目。蔡元培由此认为,“可以见美术与国家光荣之关系矣”。这里所说的“美术”,是包括音乐、书画在内的“艺术”。蔡元培欲借此说明,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艺术家的价值在于对社会有所贡献,一个伟大艺术家“壮山河”的作品广为流传,可以借此增强其祖国和民族的影响力。 

    “丑面遗型到处传” 
    “丑面遗型到处传,哲人貌取亦成妍。克林造象尤精绝,袒臂科头态俨然。”(《贝多文》之四)“妍”,意为美丽;“科头”,指不戴帽子。此诗是说贝多芬其貌不扬,但对一个智慧卓越的哲人来说,即使在“以貌取人”的年代里,他依然是美丽卓绝、广受推崇的,譬如雕塑家就纷纷以艺术形式展现贝多芬的坚毅与伟大。 
    关于贝多芬的相貌,罗曼·罗兰在《名人传》中这样描述:“他矮小粗壮,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阔脸庞……额头突起、宽大……好似梳子都从未能梳通过,头发到处逆立,赛似乱蛇……鼻头宽大短方,一张狮面脸。一张细腻的嘴,但下唇向前超出上唇。牙床十分可拍,仿佛连核桃都能咬碎。” 
    蔡元培在诗注中也说“贝氏貌甚寝”,但紧接着又指出,他在音乐领域仍英雄般地站在最高处,十分受人敬仰,“西人崇拜甚至,以石膏模其面型,多有悬诸壁上者”。此即所谓“丑面遗型到处传,哲人貌取亦成妍”。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人们看重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其作品的价值。正如英国著名剧作家王尔德说的:“艺术的宗旨是展示艺术本身,同时把艺术家隐藏起来。” 
    蔡元培曾于1907年至1911年、1912年、1924年三度赴德游学、考察,在德期间就看到遍布各地的各种贝多芬雕像。他在《自写年谱》中写道:“莱比锡大学礼堂中正面的壁画,为本地美术家克林该尔(即克林格尔,德国著名雕刻家———笔者注)所绘。……克氏又采选意大利各种有色的文石雕一音乐大家贝多汶(即贝多文,今译贝多芬)坐像,设在美术馆庭中。”在诗后注释中,蔡元培又说,“(贝氏像)陈博物馆中。到莱比锡者,均以一见为幸”。 

    这尊人们“一见为幸”的贝多芬塑像,背景是以希腊神话和基督教义为题材的浮雕故事,作为主体的贝多芬上身裸露,神情庄重,牙关紧咬,目视远方,双拳紧握,一只雄鹰匍匐在他脚前光秃秃的山岩上。克林格尔凭着精湛技艺和深厚情感,以艺术形式表现出了贝多芬原始的、镇静自若的力量,不受限制、飘忽不定的神性,以及“扼住命运的咽喉”的人性光辉,使作品具有超越“现实之丑”的“艺术之美”。这正如德国著名作家莱辛在评述雕塑名作《拉奥孔》时所认为的:“常由形体丑陋所引起的那种反感被冲淡了。就效果说,丑仿佛已失其为丑了。”蔡元培正是从美学角度欣赏这尊贝多芬雕像,高度认同“丑陋的美丽”的审美效果,于是由衷赞叹:“克林造象尤精绝,袒臂科头态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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