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的当代艺术诠释

北京正乙祠,伦敦环球剧院——从两座戏楼说起

作者:张中载第359(2013/10/23)期

 
环球剧院中央的露天舞台


 
正乙祠戏楼内景



  外国人到北京,要想看点中华文化国粹,首选是京剧。京城戏楼论建筑和设施,上等的有长安大戏院、梅兰芳大剧院。要说古色古香和京味,则非正乙祠莫属。 

  戏剧也是英国国宝。到了伦敦,不可不去伦敦西区(the West End)看戏,西区五十多家主要剧场长年上演歌剧、话剧、音乐剧、芭蕾舞剧、现代舞、木偶剧。近年来,一年上演场次高达2万场,大约除了纽约的百老汇,世上很难找到其他城市能与伦敦一比高低。 

  西区剧院中知名的有皇家宫廷剧院、女王剧院、威尔士王子剧院等。但论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大,当数莎士比亚环球剧院,又称环球剧院(Globe Theatre)。 
  两座戏楼的变迁诉说着两国戏剧的今昔。 

  一 

  1995年,坐落在北京古文化街琉璃厂附近的正乙祠重修竣工,迎来多位梨园名角登台献艺。这座有着“中华第一戏楼”之称的剧场乃清代四大戏楼之一,是京城最古老的戏楼,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中国百科全书》称,正乙祠作为一座“完整的戏楼建筑,是中国戏楼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被誉为中华戏楼文化史的活化石”。 

  北京有名的古戏楼还有故宫畅音阁、颐和园和恭王府的戏楼等。这些戏楼如今已无丝竹之声,留下空荡荡的舞台,让驻足观赏的游客去想象当年的盛况。只有这正乙祠,梅派唱腔,荀派表演,风采不减当年。小小舞台上,“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演尽人世沧桑,国家兴亡。 
  走进正乙祠,但见舞台上的横匾上写着“盛世和声”四个大字,两侧挂的楹联写道:“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木质结构的正乙祠相传最早是明代古庙,清康熙27年(1688年)改为戏楼。当时在北京经商的浙江人想找一个“奉神明,立商约,联乡谊,助游燕”的会馆,看中了正乙祠;于是,由乡人集资,买下此楼,称“银号会馆”,此地遂成在京浙商聚会议事之所。建于佛教寺庙原址上的会馆,供奉正乙玄坛老祖赵公明,故又称正乙祠。当年北京的戏园子大多集中在前门一带,十分简陋,唯有正乙祠气势非凡。 

  步入正乙祠,但见大舞台占据中央,舞台前方的天井摆着二十多张方桌,桌上有带盖茶碗和数碟干果。观众可以一边看戏,一边品茶、小吃。舞台三面的长廊也有茶座。除了十几个外国人,中国观众以中老年人居多。从喝彩声可以发觉,其中不乏京剧戏迷。 

  京剧界名伶程长庚、梅巧玲、卢胜奎、杨小楼、梅兰芳都曾在此演出。1919年9月11日,名伶余叔岩为母亲祝寿,假正乙祠大摆宴席,唱堂会。在《辕门谢戟》一戏中,梅兰芳不演青衣演武生,一洗脂粉,英姿飒爽,令观众倾倒。如此众多名角登台,遂使正乙祠名扬京城。 

  二 

  自11世纪宋代的《张协状元》问世,我国戏剧已有千年历史。13世纪元代杂剧兴起,从此戏剧就一直是寻常百姓喜好的艺术。李潜夫的《灰阑记》很早就传到了欧洲,被译成多种文字。布莱希特将它改编为《高加索灰阑记》,1948年在美国首演。西方人第一次看到了从中国移植的戏剧。 

  京剧在西方的第一次亮相是1915年,地点在美国。在一次美籍华人联欢会上,梅兰芳表演《嫦娥醉酒》。1919年,梅兰芳率团在日本演出《天女散花》、《御碑亭》等剧目。1924年,他应邀再度赴日演出。1930年2月27日,梅先生率领京剧团在纽约49号街剧院首演。之后剧团从美国东海岸演到西海岸,从美国演到莫斯科。 

  继梅先生之后把京剧带出国门的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1932年,程先生率团出访法国、意大利、瑞士、苏联等国,历时一年有余。他在表演、宣传京剧的同时悉心考察欧洲戏剧,从欧洲带回大量戏剧、音乐资料,增进了中欧戏剧界的相互了解,促进了彼此的学习、借鉴。 

  具有历史意义的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程砚秋与欧美艺术表演大师的会晤。1930年,梅氏在美国与卓别林相会,1935年又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苏联长谈。1932年,程氏在巴黎广交法国戏剧、音乐界名流,与当时法国著名戏剧家兑勒切磋技艺。正是通过观看京剧表演以及同京剧大师交谈,欧美戏剧界才发现这种有别于西方传统戏剧的京剧乃融文学、戏剧、诗歌、音乐、歌唱、舞蹈、美术、武功于一体,是一种东方的综合性艺术。 

  这种交流确立了世界公认的“梅兰芳表演体系”,使其成为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布莱希特表演体系”并列的世界三大戏剧表演体系。 

  欧洲戏剧家中,布莱希特最有中国情结,既移植中国剧作,又写出以中国为题材的《四川好人》。他借鉴吸收中国戏剧的长处,打破欧洲话剧单一对话的传统,强化表演,加入音乐、歌唱。他尤其赞赏京剧在舞台表演、布景以及道具上以虚代实的手法,诗化地表现生活。正是在京剧表演中,他看到了他戏剧理论中的“陌生化效应”(verfremdung),心中有不谋而合的喜悦。后来,他把这一理论应用于创作《四川好人》之中。 

  中西文化交融的另一范例是京剧与西方交响乐的融合:2001年3月,著名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交响乐团为我国京剧演员演唱现代京剧《红灯记》做伴奏。虽然早在上世纪70年代我国就已用中国京剧乐器和交响乐伴奏现代京剧,但在西方,中美联袂演出“交响京剧”,这是第一次。21世纪轰动欧美戏剧界的另一盛事是昆曲《牡丹亭》(青春版)在多国上演数百场不衰。 

  三 

  历史悠久的伦敦环球剧院建于1599年,1613年上演莎剧《亨利八世》时毁于火灾。次年重建,30年后又毁于火。1996年在泰晤士河畔的原址上重建的新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竣工,简称环球剧院。1997年,新剧院启用,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亲莅开幕式。 

  冠以莎翁名字的这座剧院是英国戏剧史上一座标志性的建筑,见证了英国戏剧发展的历程。崇敬“剧圣”莎士比亚的游客到了英国,总要去伦敦的环球剧院看一场莎剧,或去莎翁的故乡艾冯河畔斯特拉福观光,瞻仰他的雕像。The Globe Theatre(环球剧院)这一称谓自然会让人想到古希腊那巨大的圆形露天剧场。2500年前,在西方戏剧发源地的雅典,公民们常常聚集在那个可容纳15000名观众的剧场看戏。在没有现代照明设备的当年,表演从下午演到天色逐渐转暗。此刻舞台尚有落日余晖和初升月亮可以借光。剧场趁机在舞台四周点燃一排排火炬。霎时间,日光、月光、火光交相辉映,真个是:“人生一台戏,日月两盏灯。”那种辉煌、浪漫的原生态景观,远非今日现代化灯光所能超越。可惜古希腊圆形剧场遗址如今唯见残留圆柱,只有柱基上的雕像还仿佛在向游人诉说索福克勒斯悲剧中人物的惊恐和悲伤。 

  莎翁生活的伊丽莎白时代,剧院分两种:露天和室内。前者设施简单,票价低廉。后者为私人剧院,设施好,票价高。1610年开始,同一剧团往往是夏季在露天剧院、冬天在室内剧院演出。1615年前,伦敦的公共剧院有9家,环球剧院是其中之一。17世纪莎翁的剧作大多在环球剧院演出。剧院用自然光,舞台布景从简,舞台与观众之间也没有隔断,演员和观众几乎融为一体。 

  英国剧场有票价低廉的好传统。16世纪伊丽莎白时代,环球剧院站票只需一便士。如今是5英镑,不到人民币50元。坐票30多英镑。对月平均收入1800英镑左右的伦敦人来说,这算不上是高消费。进入环球剧院,可以看见六七岁的孩子两手扒在舞台边沿看戏。戏剧是英国老少咸喜的文化生活。英国国家艺术委员会每年资助全国数百家艺术团体,不仅降低了票价,也促进了戏剧的持续发展。各种戏剧的文化活动都可以向政府申请资助。英国经常举办各种名目的戏剧节,戏剧节总能得到政府的资助。 

  以1983年为例,政府对戏剧节的资助为33.8万英镑。在财政并不景气的当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四 

  戏剧是英国的骄傲。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走向兴盛,之后即便是在诗歌和小说崛起的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戏剧也不曾落后。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早期和中期,英国本土创作的剧本就多达三万多部;数量之大,让许多国家望尘莫及。英国人喜欢看戏,社会的消费需求带来戏剧的兴旺,使英国拥有一流的剧作家、导演和演员。 

  英国表演艺术最近的一次大展示是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闭幕式上。全世界十几亿观众通过荧屏看到了英国人别出心裁的表演。奥斯卡最佳导员丹尼·博伊尔把文学元素和工业化后迅速消失的田园风情放进这两个盛典,希望借此良机把英国塑造成莎士比亚所说的“另一个伊甸园,半个天堂”。开、闭幕式打的这文化牌中的王牌,正是莎士比亚。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Be not afeard. The isle is full of noises, /Sounds and sweet airs, that give delight and hurt not.)全世界观众都反复听到这句出自莎剧《暴风雨》的台词。闭幕式上,当蒂莫西·斯波扮演的丘吉尔在大本钟顶上重念此句时,全场掌声雷动。 

  英国人不止是在伦敦奥运会开、闭幕式上打出莎士比亚这张文化王牌。为奥运会作会前文化铺垫时,他们也没有让莎翁闲着。奥运会开幕前三个月,英国举办了“全球莎士比亚戏剧节”。来自37个国家和地区的剧团用37种不同语言表演莎剧,其中包括中文普通话版《理查三世》和粤语版《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2012年7月14日,BBC播出莎剧《亨利四世》,为伦敦“文化奥运”铺路。英国广播公司在宣扬英国文化传家宝上历来不遗余力。1978至1985年,它拍摄了37部莎剧,向全世界播送。 

  古希腊戏剧、16世纪英国戏剧、19世纪挪威的易卜生首创的现代戏剧,是西方戏剧发展史上的三个里程碑。如今,古希腊戏剧早已衰落,挪威戏剧后继乏人,唯有英国戏剧千百年来长盛不衰。莎士比亚身后有鲍蒙特、弗莱彻、韦伯斯特、德莱顿、谢里丹、王尔德,以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萧伯纳、贝克特、品特。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五 

  英国戏剧长盛不衰,原因很多,如莎士比亚留下巨大文化遗产等。但其中重要的一条是不因循守旧,励志图新。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后继的戏剧家不断破旧立新:王尔德推出唯美主义戏剧,萧伯纳写社会问题剧,贝克特把先锋派的荒诞派戏剧搬上舞台,品特创作了新剧和影视剧…… 

  英国人演莎剧也不固步自封,墨守成规,总是企求莎剧表演的与时俱进。美国耶鲁大学教授戴维·斯科特·卡斯顿在评论新编莎剧时说:“这些剧作已经容颜衰老,只有穿上青春的外衣,才能讨人喜欢。”在现代版的《奥赛罗》中,主角奥塞罗身穿当下英军制服,腰别手枪……;《威尼斯商人》中的安东尼奥一手拎着当今流行的老板手提箱,一手握手机与人通话。编剧和导演有意制造时空错乱,带出荒诞派戏剧效果,凸显后现代主义色调。 

  再看改编版《哈姆雷特》,丹麦王子那句传世名句:“是生还是死,这是个要考虑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改成了:“生存,还是生存,这是个要考虑的问题”(“To be, or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对于这些肆意篡改莎翁原著的作法,戏剧界和观众褒贬不一。但是,改编经典文学艺术作品毕竟是一股不能抗拒的潮流,而且历史悠久。曾执导莎士比亚系列剧《空皇冠》的理查德·艾尔说:“莎士比亚剧本最卓越之处是,它虽然已是几百年的老古董,却始终保持一种当代性。”英国人改编莎剧,就是要让古老的莎士比亚焕发出时代的青春。 

  六 

  过去的百年,中西戏剧交流历尽坎坷。 
  民国之初,梅兰芳、程砚秋等戏剧大师把京剧带出国门,让西方人首次领略京剧之美。1904年8月5日,京剧艺术家汪笑侬在上海春仙茶园演出《瓜种兰因》。此剧取材波兰历史,借古喻今,寄寓亡国之痛。汪氏自编、自导、自演,首开京剧移植外国题材之先河,在上海演艺界传为佳话。蔡元培看后在《警钟日报》撰文,写道:“其寄托之深邃,结构之精严,音律之悲壮,实为梨园前所未有之杰构。” 

  在中国戏剧史上,值得一提的是1929年《威尼斯商人》在上海首演,是为莎剧首次被搬上中国舞台。莎士比亚缺席中国舞台竟长达三百多年。这零的突破,自然是要载入史册的。 

  可惜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西戏剧交流的好势头好景不长。日本侵华、抗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二战后的冷战以及十年“文革”极大地阻碍了中西戏剧和文化的进一步交往。 

  中西戏剧交流从昔日的涓涓细流发展至今日的磅礴之势还是在最近的30年。1986年是莎士比亚逝世370周年。我国历史上最盛大的莎士比亚艺术节在北京、上海两地同时拉开序幕,上演十多台莎剧。除话剧外,艺术节的另一大特色是,除话剧外有诸多地方剧种参演,如京剧《李尔王》,豫剧《奥赛罗》、昆曲《血手记》(改变自《麦克白》)、越剧《第十二夜》。在我国戏剧史上,如此大规模的移植、改编和上演一个外国戏剧家的作品,这是第一次。 

  到了21世纪,昆曲这个西方人十分生疏的中国古老剧种,在欧美出人意料地一鸣惊人。《牡丹亭》(青春版)在欧美多国连演数百场不衰。而洋人在中国舞台粉墨登场,演唱京剧,也是京剧二百多年历史上从未见过的新鲜事。当一个英国女子字正腔圆、京味十足地演唱梅派《贵妃醉酒》时,当我们看到《牡丹亭》演员谢幕,欧美观众起立热烈鼓掌,掌声经久不息时,我们终于可以说:中国戏剧已经登上世界舞台,中西戏剧交流已经进入快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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