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翻译的诗篇——读海岸译《狄兰•托马斯诗选》

用生命翻译的诗篇——读海岸译《狄兰•托马斯诗选》

作者:黄福海第365(2014/01/22)期

 
狄兰.托马斯位于斯旺西的出生地 

 
狄兰.托马斯位于拉恩的墓地



  与艾略特、奥登等英美诗人相比,狄兰·托马斯的诗歌在中国的译介明显较晚,而海岸的译本更是历尽坎坷。早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海岸与他的几位热爱诗歌的朋友依据《人人丛书》版的《狄兰·托马斯诗集》(收录约90首诗)的复印件,译出其中几乎全部诗作,后来他们还不断切磋、修改译稿。直到他们联系出版的时候,才知道已有译本抢先一步出版。于是这部译稿一搁就是十余年,终于在2002年列入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世界诗歌译丛》,得以完整面世。但是,这样倒使海岸的译本后来居上,成为读者喜爱的一个优秀译本。至今为止,海岸的这个译本还是国内最为恰当而完备的译本。 

  现在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决定将这个译本纳入《英诗经典名家名译》系列,译者根据2003年美国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狄兰·托马斯诗集修订版重新校订译文,精选诗集中的名篇,这对于喜爱狄兰·托马斯的读者来说无疑是一个大好的福音。虽说是“精选名篇”,但诗人早期的两部诗集基本上予以保留,《诗十八首》只汰去一首,《诗二十五首》汰去八首过于晦涩的,后来各诗集中的著名篇目也都保留,可谓编选精当。狄兰·托马斯的诗风多样,除非要从事研究,否则值得精读的还是那些精选的名篇。新译本还增译了诗人早期诗作16首,主要选自诗人的《笔记本诗抄》。在这本笔记本中,诗人记录了他早期的大量习作,后来正式发表的许多作品在《笔记本诗抄》中都能找到雏形。 

  对于狄兰·托马斯,读者(包括英美读者)往往被他那种迷离恍惚的语言所迷惑,误以为他写诗全凭激情,缺乏技巧。其实仔细读后就会发现,他的那些最好的诗,在技巧上也是十分出色的。 

  1952年,出版商要求托马斯为他的《诗集》写一篇散文的序,但他没有写成。结果他完成了一首《序诗》,这是英国诗歌史上没有人敢于模仿的绝响之作。这首诗共有102行,第一行与最后一行押韵,第二行与倒数第二行押韵,以此类推,直到诗的中间两行互相押韵。技巧在托马斯的诗中居于重要的地位。也许你会说这首《序诗》只是展现了一种技巧,没有任何实用价值。是的,诗歌本身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在某些传统中,诗歌的形式不是给我们读的,而是给诗人写的。 

  托马斯对诗歌语言技巧的追求,明显受其家庭背景的影响。他父母的母语是威尔士语,可在小托马斯出生之后,他父亲就只让他学英语,竭力不让他学习威尔士语,甚至否定这是他们的母语。但是小托马斯从小就听他的父亲跟他的同伴们用威尔士语谈话,他了解到威尔士民歌是一种极其讲究音韵格律的诗体。他曾经跟一个朋友谈起自己的诗作,说如果他能用威尔士语写诗,一定会写得像那些民歌一样好。虽然托马斯对威尔士语言的传统规则还大致停留在想象的阶段,但据一些英国学者研究,在他的文字当中,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诗人在努力将英语诗歌与其威尔士民歌传统进行某种调和。 

  1936年,年龄略长于托马斯的英国诗人司蒂芬·史班德在一份杂志上称托马斯的诗“就像是打开的水龙头”,艺术上过于粗疏而晦涩,托马斯当即就给予迎头痛击,说:“史班德的话正好与事实相反。我的诗是有严格的形式的;它们不是打开的水龙头,而是‘密封舱’。我的许多诗作确实隐晦,但那是因为经过了严格的压缩;它们的流动性已经被减到最低;它们已经被大量裁削。”事实上,托马斯的诗表面上看起来富于流动性,但背后是有形式结构的,好像是被裁削成形的石头。这一点,在他自己的诗中也有透露。在“In my craft or sullen art”(《我的手艺或沉寂的诗艺》)一诗中,诗人写道:“我的手艺或沉寂的诗艺∕操演在宁静的夜晚……∕我在灯光的吟唱下写作”(海岸 译)。按照通常的理解,sullen的意思是“板着脸的”、“沉闷而令人不快的”,原本应该是形容枯燥的技巧(“手艺”)才对,但诗人却正话反说,用来形容“艺术”,说它是阴暗的,甚至阴郁的。诗人似乎在强调:诗歌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技巧;如果它是一种艺术,那种艺术是令人窒息(“沉寂”)的。 

  读者往往误以为,如果一首好诗读起来自然流畅,诗人在写的时候就必然是非常轻易的。济慈说:“如果诗之产生不像枝头生叶那样自然,那它还是不写出来为妙。”(1818年2月27日致约翰·泰勒信)。他说诗的产生要“自然”,却并没说诗的产生会很“轻易”。任何一个优秀诗人,其用词、意象、节奏、形式,都有其各自不同的“自然”之理。它们依照其自然之理“自然”地产生,却并不会“轻易”地产生。托马斯和许多运用印象手法创作的诗人一样,他尊崇的“自然”是隐晦的。有英国学者认为,托马斯所表现的主题是:创世之初的对抗的空虚、推动世界成长的坚强之力、萌动的生命在对世界的初体验中缓慢的纠缠与挣扎;其目的是使外在的创造力与外在的技巧相结合。因此艺术并不局限于诗歌创作,而延伸到广漠的宇宙。 

  就这首诗本身而言,它也极富于技巧,或说富有“手艺”性。托马斯在他的早期诗作中,坚持运用英语诗的轻重音构成的格律,但到了他的创作后期,他开始尝试新的形式,即不再坚持轻重音的交替变化,而是逐渐倾向于每行音节数的整齐。在上面这首由两个诗节构成的诗里,除了两节的最后一行、第二节第三行之外,整首诗都以七个音节建行,相当整齐有序。而最后一行少一个音节,则是为了突出句中的“手艺”一词,留出一个气口,权当一个音节。整首诗从“手艺”和“艺术”开始,最后结于“手艺”和“艺术”,首尾呼应,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另外,这首诗的韵式也很特别,整首诗共二十行,但只用了五个韵。诗的前五行先以art、night、rages、abed、arms引出五个韵脚,给人以不押韵的错觉,此后各行分别在这五个韵脚里做文章,各自寻找自己的回音,具有一种不规则的回环激射的音韵之美。 

  狄兰·托马斯诗中的这些技巧,经过海岸的优美译文,在可能的程度上最充分地表现了出来。其语言文字的多义性、丰富性,历经迢遥的艰难旅程,来到汉语的诗歌领地,可以说在汉语里找到了完美的对应。海岸的译文之所以如此成功,多半归功于译者本人就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海岸原名李定军,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杭州大学外语系,现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副教授、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海岸除了翻译《狄兰·托马斯诗选》之外,还翻译了《塞缪尔·贝克特诗选》等,编译《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中国当代诗歌前浪》(欧洲版),并出任香港《当代诗坛》(汉英双语)英文副主编,亲自将多位现当代著名诗人的诗歌作品翻译成英文。他还曾应邀参加“第15届阿根廷罗萨里奥国际诗歌节”(2007)和“第48届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2009)。 

  海岸很早就开始诗歌创作,是近三十年“上海诗歌前浪”群落的代表诗人。2012年,台湾秀威-酿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代表作《挽歌》。《挽歌》是海岸的“首部疗伤长诗”,分35个部分,共约3000行。“诗歌疗法”是现代心身医学的术语,据说患者在阅读某些文学作品时,通过体验作者设定情境中的恐惧、悲伤,可以获得情感上的认同,释放内心的焦虑,净化情感,最终达到治疗的效果。海岸从1991年开始身患重病,多次危及生命,但他凭着坚强的毅力,加上家人和医护人员的细心照料,终于走出生命的阴影,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创作了一批优秀的诗歌作品。《挽歌》就是他从死亡走向生命的历程的写照。狄兰·托马斯由诗人海岸来翻译,可谓恰逢其人,因为海岸的人生经历使他对人生、青春、爱欲、死亡、痛苦等命题有了比常人更深刻的理解。而这些正是狄兰·托马斯诗歌的突出主题。 

  海岸在被病痛折磨期间写下的那些痛切的诗句,如“我与上帝握了一下手∕我他妈的握过上帝的手∕我曾向往上帝的手∕我想要是能握一下上帝的手∕我无法不握上帝的手∕我无法握紧上帝的手∕我又怎敢握住上帝的手”(《病历》之七)等愤怒的诗句,令人想起托马斯的“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幸存于生死之间,海岸在诗中写道:“此刻击溃太阳,无法温暖思想的躯壳∕生的五指犹如一把铁锚∕泊在心口,锚住最后的光明∕一艘漂浮在人世的船∕远得无法再近,近得无法再远”(《生死之间》)。那种对生命的体悟,也许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得到。 

  狄兰·托马斯不喜欢空泛地谈论诗歌。他经常给别人的诗集写书评,引导读者走向诗作的本身。他经常说:“我还是来朗诵一下……”与此相关的是,托马斯的大多数诗都没有标题,只是用诗的第一句代替诗题。他认为,一个空泛的诗题,其效果是适得其反的,因为诗有自己的陈述方式,在它以自己的方式开场之前,读者就预先得到了一个提要,这对一首真正的好诗来说是不利的。海岸的新译本即将出版,那么,我们不如停止空谈,面对译本。让我们祝贺一个新译本的诞生,欣赏一个英国诗人如何在一个中国诗人的笔下放出奇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