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两位异域知音

丹青今昔照晴辉——《自由引导着人民》画幅辨析

作者:沈大力第373(2014/06/04)期

 
德拉克瓦像 

 
《自由引导着人民》


  欧仁·德拉克瓦象征法兰西民族传统的驰名油画《自由引导着人民》现今相示于巴黎卢浮宫莫列大厅,观者甚众。人们接感画帧透出的芒焰英气,冥契意会,却未必悉其本末,难对作品的主导动机有个索解确论。 

  斯画名播全球,多次从六角国出境, 曾先后在美国纽约和日本东京亮相,上世纪50年代还拟北上华沙、莫斯科和列宁格勒未果,只运到了斯特拉斯堡。前年,画幅转至加莱海峡首府朗斯,参加“时代画廊”大展,不料,去岁惨遭一女游览者涂鸦,翌日急忙修复,秋天回归卢浮宫,珍藏至今。 

  在中国,曾将该画译为《自由女神引导人民》,名不称实。更有原先的《辞海》为其定性,称德拉克瓦此画意在“歌颂法国资产阶级共和派反对王权的斗争”。此种评论无非囿于惯寻圣缘的成见,脱离不开教条文论的束缚,不足置辩。 

  要确切体悟《自由引导着人民》一画具象的涵义,还得如鱼饮水,回到画家创造这一作品的历史环境里。1830年7月,巴黎民众不堪忍受波旁封建王朝末代君主查理十世摧残自由的暴政,群集奋起反抗,在城里堆砌石块筑起街垒,从27日坚持斗争到29日,终于推翻了波旁家族的专制统治,史称“光荣的三天”。 

  当时仅仅14岁的《国际歌》作者欧仁·鲍狄埃幼小的心灵与1830年革命的呼声共鸣,登高发出“自由万岁!”的震天召唤。与此相呼应的,还有正当而立之年,被认为思想保守的画家欧仁·德拉克瓦。他于时亲眼看见巴黎圣丹尼区一个名叫克拉腊·莱辛的女工高擎标志自由意向的三色旗,跻攀至一座街垒的制高点,观其势而察其态,深深受到触动,产生了为祖国绘出一幅革命画卷的造意。他在给兄弟的信里写道:“我在着手创作一个现代主题——一座街垒……我没能为祖国战斗,但至少可以为她绘画。执于此意,我的心情就又舒畅了。”这样,女工克拉腊·莱辛自然进入画境,成了民众所筑街垒顶端的“高蹈者”。事实上,若说德拉克瓦用彩笔画出了法国1830年革命的壮烈史诗,那么其中的传神“诗眼”恰是一个投身革命的圣丹尼普通女工,非复1789年7月14日虚拟的“自由女神”。五十载变迁于兹,呈斯景信然。 

  为构思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德拉克瓦从巴黎街巷硝烟散去就起笔,到当年12月6日,凭目睹的交战场景连续描画了百余张“七月革命”巴黎街垒的细部草图,将之合成一幅宏伟巨制。如上所述,德拉克瓦将头戴法国革命时期流行的弗里基亚帽、特具神采的莱辛女亭亭玉立于一座街垒中央的高端,让她手中的擎天旗怡魂荡魄。这里的莱辛女绝非古典画派的奥林匹斯山维纳斯一类的女神祇,亦非贵族沙龙里的名媛淑女,而是出自社会底层一个袒胸裸臂,发绺飘浮颈背,毛被毕裎的叛逆“蛮姐儿”。特别是,这一女流竟左手执枪,赤足越过一具龙骑兵的躯体,从炮火的浓烟里骤现,目光如炬,一似被压迫者反抗精神的活化身。右边紧跟莱辛女的是一个双枪巴黎顽童。瞧他头戴一顶黑绒帽,迈腿冲锋,一边振臂呐喊的形貌,观众不禁会想到三十年后维克多·雨果笔下《悲惨世界》里最后中弹倒在街垒下,为自由牺牲的加弗罗什。相去凡四分之一世纪,但二者形象酷似,如出一辙。莱辛女左侧,一戴扁平无沿软帽,着工人罩衫,挥动刀剑的年轻人,显然是属于手工劳动族群的。另一头缠红巾,上套工装,系法兰绒腰带,下穿长裤跪地的流血伤者无疑为早期进城务工的贫穷农民。 

  再看头顶大礼帽的喇叭口火枪手,他肯定是愿与劳苦大众为伍,加入造反行列的热血志士,或许正是德拉克瓦本身,实为“有我之境”,包孕着强烈的个人感情投入。总之,画家描绘在“光荣的三天”里浴血奋战的一群受资产阶级歧视的城市“贱民”庸众,全无尔后篡夺革命果实,建立路易·菲力普“七月王朝”的金融资产阶级寡头踪影。卢浮宫研究《自由引导着人民》的专家海伦·杜桑细察画幅中的主要人物,明确指出:“在起义的战士中,德拉克瓦没有画任何一个资产者,这既符合历史事件现实,也是他寄寓其中的政治主见。”德拉克瓦在歌颂“公民大众”,表现的是劳动大众向往“人民主权”的崇高意向。 

  《自由引导着人民》的场面发生在巴黎,所画街垒背景中塞纳河堤岸上的房屋虽为虚构,但隐现于雾际的巴黎圣母院塔楼远影是确定无疑的。画面时间为战斗最激烈的7月28日,故此画最初起名《1830年7月28日》,亦称《自由在街垒上》。同时代画家伊波利特·勒孔特也取材1830年革命,绘出当年7月29日发生在罗昂街的巷战,题为《光荣的三天》,现存巴黎“卡赫纳瓦莱”市立博物馆。该画场面与《自由引导着人民》类似,表现艺术上却难与之颉颃,仅可作为一则历史见证。 

  德拉克瓦的画基于现实,又超脱现实,升华为艺术的结晶。画家落拓不羁,不拘格套,竭力摆脱以安格尔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画派的窠臼,不但选材越过雷池,而且尽脱寻常蹊径,画风上澄心别有出致。在19世纪浪漫主义的潮流中,他举起自由独创的旗帜,与学院派维护既立秩序的卫道士们抗辩,于画幅构图上摒弃传统的静态,猛掀动势话语,以绚烂色彩和强烈对比表达人物情怀和作者本人的意念倾向。 

  德拉克瓦26岁上画的《希阿岛的屠杀》,全景色彩浓郁,感应激烈震撼,充溢拜伦式悲剧的深稔气息,堪称绘画艺术上的《浪漫派宣言》。他的其他一些作品,诸如《屹立米索隆基废墟的希腊》、《但丁和维吉尔游地狱》、《萨赫达纳帕尔之死》、《十字军进入君士坦丁堡》、《愤怒的美狄亚》、《浮士德》、《摩洛哥苏丹》、《幽居的阿尔及尔妇女》等等,都以反抗拘束与压迫的色调趋向在法国19世纪画坛掀起大浪。 

  对于自己的浪漫主义绘画观,他坦言:“吾之最大真实,即用画笔创造的幻象。”波德莱尔认定他是个绘画“全才”,评论道:“他既迷恋激情,又冷峻地寻求最显而易见,表露激情的手段。”言下之意,德拉克瓦具备表达浪漫灵感的深厚功底。这一切都突出在《自由引导着人民》的意境上,显露“高格”、“宏壮”和“深致”的境界,独超众类。首先,画家所绘境域为金字塔形,又分为水平底线与垂直特镜头两层结构,给人一种地上之象,空中之影的开豁质感。从艺术上看,观者见自由之女昙花一现,犹如云破月来,神韵沁人心脾。夕阳余晖与弥漫硝烟相浑,光晕玄映出其他人物动与静的异样态势,引出种种遐思冥想。画中跪地伤者的衬衫、坎肩和披巾恰成蓝、白、红三色,状物寄情,喻示自由的旌旗为作品主调和民众革命的鲜明意象。 

  德拉克瓦受到安托尼·格罗和纳迪奈·瓦兰等人所绘象征法国大革命“自由”箴言的画幅感染,为自己的作品制造氛围。另外,他当时读了奥古斯特·巴尔比埃和卡西米勒·德拉维尼赞颂1830年“七月革命”的抑扬格律和《巴黎进行曲》,肯定也从中汲取了充沛的灵感,丰富了自己选材的创意。海涅发表有关这方面的长篇论述,确认德拉克瓦的画中人物塑造受到从古希腊文明,到法国共和派艺术,尤其是庶民文化的影响,反映出多种因素的奇特融合。这位旅居巴黎的德国诗人在1855年的巴黎美术展览会上看了该画之后,称颂它展示了法国“七月革命”的真实面貌,恢复了“贱民”的尊严。 

  与之相反,精神贵族的批评家急急乎破门而出,恶毒攻击德拉克瓦这幅《自由引导着人民》。巴黎的《美术家报》带头发难,气势汹汹地责问:“在那众所周知的三天里,难道就只有一群贱民吗?”新古典派的雅士们继之诋毁德拉克瓦只对“丑恶”,对“天魔女”情有独钟,竟然把一个“不体面的悍妇”,一个“袒胸露背的野蛮女人”搬进了圣洁的美术园地。一些共和派资产者也不甘落后,起而抨击作者,斥责他卑劣:“确实,德拉克瓦先生用污泥浊水描绘了我们美好的革命。”这些路易·菲利普“七月王朝”的“新秩序拥护者”从秉性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德拉克瓦将“七月革命”画成人民大众自发的反抗运动。对他们来说,绝不可任凭民众自由引导一场社会变革,国家必须依靠新主子的威力来统治。这正是1830年革命终结,奥尔良家族的路易·菲利普二世最终被推上法国国王宝座的根由。 

  “七月王朝”的支持者们害怕《自由引导着人民》一画产生煽动效应,赶紧由路易·菲利普出资三千法郎,将之买下送入卢森堡宫内,不久璧还作者,令其悄悄保存。1848年法国“二月革命”爆发,德拉克瓦又一度振奋,将他的画幅搬出,挂到卢森堡宫。然而,连资产阶级共和派都对其“颠覆性”深感恐惧,急忙禁止再在坊间陈列此画,于1874年将它送进卢浮宫,长期“珍藏”起来。 

  德拉克瓦于1863年过世,按他的遗嘱埋葬在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一个荒僻的高坡,意在能“静观世态变迁”。他临去表达心愿说:“我多么想在百年之后重返人间。”只是,德拉克瓦是个谦逊达士,一生潜心艺术,澹泊名利,并不想流芳百世,死后只取一片黄土,一棺之地安息。这位显名于世的大画家石墓上连个铭文都没有刻,不似其坟茔近旁巴尔扎克的墓碑上还有一座供人瞻仰的胸像。 

  后人并没有忘记他。笔者在巴黎拉丁区的绿洲卢森堡花园里见到一座“欧仁·德拉克瓦纪念碑”,是茹尔·达鲁雕塑的;石座上立着铜铸的逝者胸像。达鲁参加过1871年的巴黎公社,跟德拉克瓦怀有同样的大众共和情愫,特意在他的胸像前雕刻一个长寿老人怀抱希腊神话中象征“声望”的仙女奉献给画家,一旁有在巴纳斯山司文艺的阿波罗鼓掌,表示赞成此举。这座组雕让德厚者流光,表明德拉克瓦身后留下了“恒久的声望”。 

  德拉克瓦本人虽然音容已杳,但他的一幅幅杰出画作仍活现在今世,构成一件件法国文化遗产的瑰宝,供川流不息前来的游客欣赏。人们不仅能在法国“国民议会”和参议院看到他多姿多彩的历史画卷,还可以去巴黎第五区圣苏尔彼斯教堂里细观壁画《雅各与天使搏斗》的真迹。这是一般远来的异邦旅行者不大会光顾的去处。于今,全球各国愈来愈多的人知晓《自由引导着人民》,而其中的“自由”不是历来一些藉之发迹变泰者的虚饰,恰是人民大众希求社会平等,实现一个清平世界的赤诚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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