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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船:从必要的开端到奇异的航行——在“臧棣号”诗歌船首航仪式上的讲话

作者:臧棣第379(2014/09/02)期

 
诗歌船首航黄浦江 
 
臧棣(左)和活动策划人、诗人丁成



  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对中国当代诗而言,无不彰显出一种存在的奇异。对我本人而言,尽管已到知天命的年龄,并且也自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文学场合,但面对诗歌船这样新异的构想和实施,以及受邀成为它的首航诗人,我既感到幸运,也多少感到有点癫狂,甚至是惊异。这种癫狂源于一种诗的自省;比如,这样的公共活动,它的意义何在?同时,它也源自一种诗人的自我审视;作为一个当代诗人,这些天来,我不断在私底下掂量,我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参与这充满冒险的事业?但是最终,不论如何惶恐,我毕竟来到了今日的现场,并和诸位一起,亲历并见证着这艘“诗歌船”启程的历史性时刻。某种程度上,从内心深处,我非常感念丁成和他的朋友们对我的信任。我甚至不惮于过度揣测,这份信任实际上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也指向对当代汉语诗歌的自信。 

  “诗歌船”启航带给我的“奇异”感受,还来自诗与航行的丰富关联。航行的隐喻,在人类的生活中,既古老又神秘。可以说,从一开始,它就代表了人的生存中最原始的生命欲求,以及最独特的审美洞察。甚至可以说,人类的生活中,每一次航行,都是诗的航行。每一次航行,都和我们生命中最深邃的好奇和勇气联系在一起。从小小的码头出发,面对茫茫水域,这种行动本身,不仅融汇了人的探索和人的追寻;也在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恐惧和颤栗”中,重塑了我们的生命记忆。我这样想,某种意义上,“诗歌船”的启航,以及在可见的未来,它的不断的重新出发,多多少少是人类航行史上的一种新的变奏,一种新的缩影。 

  对诗歌而言,航行包含了一种最根本的戏剧隐喻:从此地发出,从此岸出发,永不满足于既有的领地,而我们所抵达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一种“彼岸”。没有出发,没有航行,我们就无法涉足对彼岸的体验。对某些人来说,彼岸,也许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多多少少有点不切实际。但正如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申明的,诗不就是人类所能面对的“最高的虚构”吗?或者也可以低调一点。在我看来,彼岸,其实也意味着一种眼界,一种迂回的乐趣。此时此刻,环顾今日的生存状态,我们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次航行。哪怕它仅仅是最短暂的航行,它也会在我们的生存中制造出一种剥离,并通过这剥离,制作一次出发——离开喧嚣而匆忙的此岸,悠然漂游在温柔的波浪之上。尽可能坦然地面对一种境遇的纯粹:让距离生成的美感,重新复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另一方面,我也深深意识到,就目前诗与时代,诗人与公众的关系而言,就目前的诗歌生态而言,针对“诗歌船”的首航,针对这一诗歌事件而言,使用“奇异”一词,也许会有很大的争议,甚至是蜚语纷纷。在我们这个时代,历史的贫困和物质的专横,造就了一种普遍的麻木。人的生活,人的形象,人的自我探寻,人的生命渴求,都深陷在这麻木之中,并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偏见:从漠视诗歌,陌生诗歌,发展到冷嘲诗歌,甚至是敌意诗歌。在我们的日常景观中,时不时嘲弄一下诗歌,已成为一种小小的文化乐趣。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诗成了时代堕落的替罪羊。公众和诗歌这种紧张的对峙,在我看来,很多时候是由于我们自身的愚蠢造成的。这种紧张的对峙,也让诗的文化形象在公共空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一,在公众的文化潜意识中,诗变成了人生的对立面。通过多年的妖魔化,诗,仿佛变成生活的一种例外。种种关于诗歌的闲话层出不穷,从诗歌无用到诗歌已死。更频繁的牢骚则充斥于诸如此类的怨恨:诗离今日的日常生活太远——它的最经典的潜台词是,那是疯子才干的事。二,由于历史和风俗的合力打造,作为一种文化景观,诗的世俗空间日益缩小,以至于它越来越像是人的生存中一种秘密的源泉。由于诗的存在,诗的介入——这种介入从两个方面展开,既对人的现实处境进行审视,又对人的生命意识进行不断的提示,诗,在我们今天的生存处境中,塑造了一种独特的生命机遇,亦即通过强化诗和自我之间的关联,促进了内在的觉悟。通过诗的秘密,通过秘密的诗的生活,通过个人和诗的语言之间隐秘的交流,诗在我们面前开启一种生命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上述两种情形,都让今天的“诗歌船”这一事件,显得十分奇异。首先针对公众的诗歌偏见,“诗歌船”的启航,既是一次果敢的宣示,又是一种果决的提醒。在我们的日常言谈里,人生是船,地球也是船,每个人的生命也曾被隐喻为船,祖国也常常是船。所以,在我看来,“诗歌船”的命名本身,在我们遭遇的普遍的麻木和遗忘面前,突出并复活了一种生命本身固有的浪漫追寻。它意味着,诗人想通过一种诗的行动,通过焊接诗与公共空间的新的关联,宣示诗在物质的冷漠中所独有的生命主权。诗歌船的启航,通过在公共空间里锉开一道风景,提醒我们每个人,无论面对怎样的生存困顿,都不该遗忘属于生命本身的秘密的诗的追寻。 

  其次,“诗歌船”启航的地点——上海的外滩,在我看来,也富有“奇异”的色彩。位居太平洋西岸的上海,它的城市文化,在今日中国的社会转型中,可以说是最具活力的。上海所显露的都市文明,上海所流露的物质主义气象,上海的神话,每每令人爱恨交加。某种意义上,在公众的感觉里,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也是历史上融合中西文明最迅速的地方。相对而言,诗歌则显得边缘,与时代的关系越来越暧昧。诗歌高傲地沉溺于它自身伟大的秘密之中。按世俗的理解,上海和诗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明显的矛盾,一种诡异的不协调。两者之间,简直就是中心和边缘之间的生动写照。而此次“诗歌船”的启航,全然无视这种意味深长的差异,它似乎就是要在这样一种看似诡异的矛盾中,在上海的中心位置,决然从诗的角度开辟出一条诗的航线,诗的道路。 

  最后,就诗在这个时代的秘密处境而言,“诗歌船”的启航,也显示了一种诗的勇敢。这种勇敢,按我的理解,体现在两个方面:一,它试图在今日普遍的文明的麻木中,将诗的秘密,诗的高贵,诗的自尊,诗的骄傲,诗的道德,诗的固执,诗的疯狂,重现在公众的目光之下,并接受来自公众的评判和议论。二,它充分预计到这是一次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文明的尝试。我和我的诗人同行并不幻想,通过几次诗的行动,诗歌和公众之间的紧张关系就能得到彻底的缓解。所以,很显然,“诗歌船”作为一个当代的文学事件,它的核心并不是次数多少的问题。它的成就并不取决于它是否能以少胜多,也不取决于它能否以自身微弱的诗歌之光,照彻物质的黑暗和麻木。我确实这么想过,“诗歌船”的启航,无非是通过展示并公开诗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秘密,提供了一种文明的机遇,即,每个人通过观看诗的行动,有可能重新接触到诗与自我的根本关联——正如法国诗人兰波确信过的,诗促进了一种绝对的觉醒,它从根本上刷新了生命的自我改造。只有诗,在我们的生命想象中如此固执地描绘“人的灵魂”,并如此明确地将这一固执的追寻,称之为“我是另一个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诗歌船”也是我们全体的那个“他者”。或许不仅如此,“诗歌船”还是这个时代的那个“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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