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俄罗斯汉学家合作翻译中国当代诗歌
塞万提斯的阿尔及尔之痛
勒班多海战画
堂吉诃德第四版书影
塞万提斯铜像
在非洲的各大城市中,阿尔及尔同欧洲的距离最近,文学渊源较深。法国长期是阿尔及利亚的宗主国,其作家加缪成长在阿尔及尔,纪德、西蒙娜·德·波伏瓦等曾到阿尔及尔寻梦。其他欧洲国家的作家,爱尔兰的王尔德、英国的吉卜林,向往阿尔及尔依山傍海的环境和温润宜人的气候,曾前往阿尔及尔小住。就连旷世哲人、德国的卡尔·马克思,晚年劳累多病,也曾到阿尔及尔调理疗养。而比所有这些人早得多来到阿尔及尔的,却是西班牙文学巨著《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
塞万提斯是1575年抵达阿尔及尔的。那时,他是个刚退役的士兵,还不是作家。他到阿尔及尔,既不是为欣赏风光之美,也不是为疗养健身,更不是为寻求创作灵感,而是遭人劫持和绑架。阿尔及尔作为阿尔及利亚的首府,从公元前11世纪起先后遭到来自西亚和南欧的异族入侵。16世纪,西班牙进入鼎盛时期,侵入阿尔及利亚西北部,企图称霸地中海。这就同正在向北非和西地中海扩张的土耳其人建立的奥斯曼帝国发生冲突。年轻的塞万提斯是这场冲突的参与者,也是这场冲突的受害者。他在阿尔及尔滞留五年,身心备受煎熬,留下“揪心的创痛”。而正是这些创痛,从一定程度上来讲,助力他日后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于1547年出生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附近的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镇。祖父是破落贵族,父亲是终生潦倒的外科医生。由于家境贫寒,塞万提斯只上过中学,长期跟随父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1569年,一个同姓同名的学生因决斗伤人遭通缉,据说塞万提斯担心受牵连,遂出走意大利。他先是做一位红衣主教的随从,游历罗马、米兰、威尼斯等城市,阅读了不少意大利文学作品,受到正在勃兴的文艺复兴思潮的影响。次年,23岁的塞万提斯加入了驻守在那不勒斯的西班牙军队。其时,土耳其人从威尼斯手中夺得塞浦路斯岛,促使威尼斯同西班牙等天主教国家结成联盟,对抗将伊斯兰教定为国教的奥斯曼帝国。1571年,在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异母兄弟唐·胡安率领下,联盟军队在东地中海的勒班多发起海战,摧毁了奥斯曼帝国的舰队。当时,塞万提斯因身患疟疾正发高烧,但他仍奋勇当先,第一个冲上敌舰。在激烈的战斗中,他胸部两处中弹负伤,左手则中弹致残。他后来在诗中描写受伤的情景时说:
在这甜美的时刻我却挂彩:
一手紧握剑柄毫不懈怠,
一手鲜血汩汩伤口绽开。
创痛深深刺入我的胸间,
似乎心脏已经裂成碎片,
左手被切割是血肉一团。
战后,塞万提斯被称为“勒班多战役单手人”,离开部队疗伤休整。次年4月,他重返部队,因建有战功,成为一名高薪士兵。他先后又参加了纳瓦里诺和戈里塔海战以及攻占突尼斯的战役。1575年9月,他服役期满,携带军中统帅唐·胡安和驻地总督致西班牙国王的保荐信,与同时在军中服役的弟弟罗德里格跟随一支船队回国。船队由四艘帆船组成,不久遭遇风暴被冲散。他搭乘的“太阳号”帆船这时遭到土耳其海盗的袭击,他和弟弟双双被掳至时为伊斯兰世界贩卖异教徒奴隶的中心阿尔及尔。他们先是被关押在监牢里,随后被变卖为奴隶。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此,“渎神者的魔爪把我操纵”。
海盗发现塞万提斯身携重要信函,认定他是“要人”,索要高额赎金。家中无力支付,只好先用很少的钱将弟弟赎出。也许正因为被视为“要人”的缘故吧,海盗对他总是很客气。他后来的主人,从皈依伊斯兰教的天主教徒达里·马米,到土耳其人哈桑帕夏,对他也相当宽容。他曾四次冒着生命危险企图逃脱,但均未成功。他因此有一段时间被投入地牢,但并未遭受当时流行的剁手、割鼻等酷刑。1580年9月,在天主教会的帮助下,他的家人凑足500埃斯库多的赎金,委托两位神父前往阿尔及尔将他赎回。说来也巧,如果两位神父晚来一步,哈桑帕夏就会把包括塞万提斯在内的尚未卖完的奴隶全部带到奥斯曼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如果那样,塞万提斯的命运如何,恐怕很难逆料,中世纪的西班牙文学史也许会因此改写。
美国学者玛丽娅·安东尼娅·加尔塞斯前不久出版了《塞万提斯在阿尔及尔》一书,详尽考释了塞万提斯在阿尔及尔的囚徒生活。她认为,这次为时五年的痛苦经历是塞万提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他后来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源泉。同时,她根据在马耳他档案馆发现的材料,认为塞万提斯在阿尔及尔的被囚生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自由的。他同皈依伊斯兰教的天主教徒,同来自西西里岛的一些人文学者,甚至同摩洛哥的诗人和统治者阿布德·阿尔·马里克,经常在一起讨论文学问题。这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使他成为“将北非海岸的囚徒生活反映到西班牙文学中的第一人”。
时间过去400多年,塞万提斯当年囚徒生活的遗迹是否尚存?我在阿尔及尔曾向一些人探询。他们只知有一座欧洲作家经常下榻的去处,过去叫圣乔治饭店,而今改名杰扎伊尔饭店。经查询,这座饭店是19世纪中期修建,王尔德、吉卜林、西蒙娜·德·波伏瓦等人曾在此下榻。塞万提斯被囚时,这家饭店尚不存在,饭店与他毫无干系。因此,寻觅他囚徒生活的踪迹,只能寄望于他遗留下来的作品。他在1577年撰写的一首长诗,可以说是他这段痛苦经历最直白、最真实的记录。当时,他感到求救无门,就给西班牙首相写了一封诗简,题为《致我的主人马特奥·巴斯克斯》。他在诗中陈述了被俘生活的痛苦:“我以野蛮的异教徒为伴,活生生等待与死神会面,虚度青春年华实属凄惨。”他请求国王派兵前来搭救:“有幸得生还安然返故国,福星当头照陛下垂青我,跪谒腓力王心曲尽诉说。”这是他早期的诗作之一,也是一份研究他的无比珍贵的资料。
塞万提斯是以“英雄的身份”回到西班牙的。但是,他却没有得到国家的任何经济补偿。为偿还因筹集赎金欠下的大量债务,他不得不四处寻找工作。他当过军需和税吏,生活屡遭磨难。在艰苦的条件下,他坚持文学创作。1585年,他根据被劫的经历写成剧本《阿尔及尔的交易》。剧中的主人公奥雷利奥是个基督教徒,在战争中被俘,与妻子西尔维亚失散。不料,妻子也被俘,归属同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奴隶主依素甫。依素甫钟情西尔维亚,其妻子萨阿拉则爱上奥雷利奥。后经国王出面调解,纠葛才得到解决,奥雷利奥夫妻双双获得自由。剧中出现一个名叫萨阿维德拉的战俘,一般认为是塞万提斯的化身。
1615年,塞万提斯出版《八出喜剧和八出幕间短剧》。其中的三出喜剧,即《西班牙美男子》《被囚禁在阿尔及尔》和《苏丹王后》,也都是根据他在阿尔及尔的被囚生活写成的。其中,《西班牙美男子》既有悲壮惨烈的战争场面,也有充满温情的恋爱故事,还有摩尔人和俘虏争斗的情节。在剧本结尾,作者直白,全剧是“把真人真事同任意的虚构掺和”创作的。主人公堂费尔南多·德·萨阿维德拉显然就是塞万提斯本人的影子。《被囚禁在阿尔及尔》被认为是塞万提斯有关囚徒生活的喜剧力作。剧本从海盗劫掠西班牙海岸村镇的场面开始,描写囚徒的痛苦经历和得到解放的喜悦。恋爱、痛苦和冒险,加上囚禁生活,多种情节交织在一个主题之中。《苏丹王后》描写贤淑的西班牙女子堂娜卡塔琳娜·德·奥维多被掳到伊斯坦布尔,土耳其苏丹阿穆拉特三世一见倾心,强娶其为妻。据说历史上确有此事,但塞万提斯根据自己的经历虚构了诸多动人的情节。
阿尔及尔的被囚生活在塞万提斯的小说中也留下明显的痕迹。在其代表作《堂吉诃德》的第一部中,塞万提斯通过堂吉诃德之口讲述战士的职能说:两军在海上对垒,“他毫无畏惧,一心要立功争光,冲着炮火,狠命要跳过两船中间的距离,踏上敌船去”。这种“战争紧张时出现的最英勇无畏的精神”,实际上是塞万提斯在描绘自己参与勒班多海战的情景。紧接这段描述之后,他又通过一个俘虏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详尽地描述了他本人从参加勒班多海战、被劫往阿尔及尔和重获自由的经过。这里的某些细节虽然与实际不太相符,但基本情节,乃至军中统帅和被俘后的主人姓名,同塞万提斯的经历都是一致的。对此,这部小说的著名中文译者杨绛先生在翻译过程中都曾一一点明。她同时指出,塞万提斯在勒班多海战中的英勇表现,他在逃亡失败后勇于独自承担责任的胸怀,通过大战风车、向狮子挑战等看似荒诞的举动,都一一体现在小说的主人公堂吉诃德身上。因此,她认为,“可以说,没有作者这种英雄胸怀,就写不出堂吉诃德这种英雄气概”。
塞万提斯的《警世典范小说集》中的《慷慨的情人》,基本上也是根据阿尔及尔的被囚生活创作的。信奉基督教的青年骑士里卡多热恋着绝代佳人莱奥尼莎,而她却看中了美男子科尔内留。里卡多妒火中烧,试图刺杀科尔内留。这时,两艘土耳其海盗船来袭,将里卡多和莱奥尼莎俘获。船上的一个官员企图占有莱奥尼莎,另一个声称要把她献给皇帝陛下,而第三个的妻子则爱上里卡多。里卡多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先行逃脱,后又救下莱奥尼莎。回到家园后,里卡多将莱奥尼莎交给科尔内留。岂料,莱奥尼莎这时却选择了里卡多。两人遂结为伉俪,获得幸福美满的爱情。塞万提斯虽然把故事发生的背景安排在塞浦路斯,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整个故事同他在阿尔及尔的经历紧密相关。
对塞万提斯来说,阿尔及尔的被囚生活终生难忘。但是,他个人的这种遭逢,其实并非偶然,而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使然。当时,一些欧洲强国,诸如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国,同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奥斯曼帝国之间的争夺异常激烈。除公开的战争之外,它们之间还通过海盗方式相互劫掠航行在海上的船只。被劫虏的船上人员,有钱的可以赎身,无钱的只能为奴服苦役,最终客死异域他乡。塞万提斯通过对自己亲身经历的描绘,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那一时代所特有的这一社会政治现象。这一现象正是资本主义发展初期野蛮的原始资本积累的一种表现。塞万提斯是这一现象的目击者,也是其受害者。他以戏谑性的笔触对这一现象作了真实而生动的描述。描述不但涉及政治和战争问题,还触及到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信仰冲突,触及到西方和东方的文化心理差异,是相当深刻的。
人们一般都把塞万提斯视为描写中世纪骑士生活的讽刺小说家,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是,认真阅读一下他的全部作品,我们还会发现,他也是独具一格的反映中世纪海盗行为的诗人和作家。他把自己在阿尔及尔被囚生活造成的精神创痛化为一股悲愤的力量,创作出一系列包括诗歌、戏剧和小说在内的文学作品,给西班牙乃至世界文学史增添了璀璨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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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俄罗斯汉学家合作翻译中国当代诗歌谷羽2018-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