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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农石雕悲情录

作者:高秋福第385(2015/01/21)期

 
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帕特农石雕之一 
 
托马斯·布鲁斯肖像 
 
帕特农神庙



  希腊的“国宝石雕”流落英国二百多年,一直未能回归。2004年希腊举办奥运会,2009年新建雅典博物馆,本应是回归良机,但英国坚持不还。这令人不禁忆起希腊前文化部长、女影星麦利纳·迈尔库丽愤怒的慨叹:“强权在践踏我们的所有权。” 

  希腊所说的“国宝石雕”存展在伦敦大英博物馆二楼的杜文厅。我初次参观是在1982年,恰值迈尔库丽女士到访。杜文厅呈工字型,中间是宽敞的主厅,两端是有点逼仄的侧厅。主厅前后两面墙壁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白石雕板;侧厅狭长的地板上,摆放着神态各异的白石雕像。这些雕板和雕像大多来自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因此,人们统称其为“帕特农石雕”。 

  一 

  雅典的卫城坐落在一座石灰岩山冈上,是城市的制高点。根据希腊神话传说,雅典的建立和发展,完全仰仗智慧兼战争女神雅典娜的护佑。因此,雅典人对她极为尊崇。从公元前510年开始,作为城邦国家的雅典就为她在卫城上先后修建两座庙宇,但后来均被入侵的波斯军队焚毁。公元前449年,雅典联合其他城邦国击败波斯军队后,逐渐强盛起来,经济繁荣,文化艺术兴隆,出现一大批设计师、建筑师和雕塑家。作为雅典最高统帅的伯里克利于是决定,为感谢雅典娜女神的庇佑,在第二座神庙的原址为她重修庙宇。他任命当时最著名的建筑师伊克蒂诺和卡利克拉特负责神庙整体设计和修建,任命雕刻大师菲迪亚斯负责神庙的装饰。神庙名为“帕特农”,在希腊语中意为“处女”,因为雅典娜不但是雅典城的保护神,也是一位身心圣洁的处女。 

  帕特农神庙于公元前447年开始修建,所用材料不是当地的石灰石,而是来自潘特利克斯山的优质大理石。神庙本体于公元前438年竣工,外部装饰则持续到公元前432年才完成。神庙呈长方形,长约70米,宽约31米,四周矗立着古希腊建筑中著名的多立克式圆形石柱。石柱高十多米,柱体挺拔,柱头简朴,显露出一种单纯而恢宏的庄重美。石柱共有46根,环绕神庙形成一个气势雄伟的柱廊。柱廊围拢的殿堂分为较大的前厅和较小的后厅两部分。前厅用来供奉雅典娜的雕像。雕像高12米余,主体是木制,脸、臂、脚用象牙雕成。这位女神头戴黄金冠,身披黄金袍,手持长矛和盾牌,俨然是一位英姿勃勃的武士,时刻准备保卫脚下这座城池。 

  整个神庙的造型比较简单,其真正的价值体现在雕塑上。雕塑是由菲迪亚斯组织上千名艺术家和工匠用十多年时间完成的,展现在神庙的外部,分为三大部分:一是柱廊上方檐壁上的饰带。饰带全长152米,由一块块高近一米的浅浮雕石板连接而成,描绘四年一度的泛雅典娜欢庆节期间雅典人游行和祭献的热闹场面。二是神庙东西两侧门楣上方山墙上的三角檐饰。檐饰由20多块高浮雕板组成,讲述雅典娜从其父宙斯的脑壳中砰然出世以及她同海神波塞冬争做雅典保护神的动人故事。三是檐饰下方的排档间饰。间饰由92块高浮雕嵌板组成,描述神话传说中神仙同巨人、拉庇泰人同半人半马的怪物、英雄赫拉克勒斯与亚马孙女人国、希腊人同特洛伊人等四次激战的场景,颂扬雅典和整个希腊的辉煌战绩。 

  古今艺术史家皆认为,神庙上千姿百态的石雕,精致优美,代表了古希腊雕刻艺术的最高成就,也是整个西方建筑艺术史上的经典。希腊古典作家普卢塔克称颂,这些雕塑不但最能反映古希腊人的审美观念,最能展示古希腊建筑艺术的神韵,也最有资格充任“权力、财富和艺术在雅典交相辉映的见证”。 

  二 

  但是,如此灿烂辉煌的艺术品,两千多年来却屡遭劫难。公元前3世纪初,雅典的当政者曾将雅典娜雕像上的黄金剐下来充作军饷发放。公元6世纪,随着基督教的传播,神庙被改成教堂。1460年,尊奉伊斯兰教为国教的奥斯曼帝国征服希腊,将神庙改成清真寺。1687年,奥斯曼帝国同威尼斯交战,神庙改作弹药库,遭到威尼斯炮火的猛烈轰击。结果,有的石雕被炸毁,有的被瓦砾掩埋,有的则被人趁机盗走。而最大一次破坏发生在1801年至1803年间,祸首是英国埃尔金伯爵的第七代传人托马斯·布鲁斯。 

  托马斯·布鲁斯1766年出生在苏格兰,长大后先是从军,官至上将;后转行搞外交,曾出使奥地利、比利时和德国,1799年被任命为英国驻奥斯曼帝国大使。此人据说酷爱古希腊文物,并以“鉴赏家”自命。早在四年前结婚时,他就向新娘许诺,要为她在苏格兰封地修建一座豪华住宅。“豪华”的标准,就是仿照他崇尚的古希腊建筑修建。因此,他把这次去东方履新视为兑现自己诺言的机会。这年夏天,他携夫人前往奥斯曼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而命其私人秘书威廉·理查德·汉密尔顿从意大利雇佣一批匠人,前往当时处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雅典,“将那里最好的古建筑都描摹下来”。 

  雅典最好的古建筑自然是卫城上的帕特农神庙。可是,卫城被奥斯曼帝国驻军用作碉堡,不准外人接近。得悉这一情况,布鲁斯就在伊斯坦布尔上流社会活动。当时,正值奥斯曼帝国急欲同英国结盟来对付法国。作为英国大使的布鲁斯,一方面抓住一切机会向帝国当局示好,一方面向伊斯坦布尔和雅典的帝国高官贿送金钱。最后,他从帝国首席大臣那里得到一纸特许证,不但可以将帕特农神庙全部描绘下来,还可以弄走其“任何带有铭文和图像的石头”。他大喜过望,随即雇佣300多名工匠,将神庙上尚存的大部分雕塑都拆卸下来。在拆卸过程中,有不少雕塑损毁,也有不少摔碎。来自英国的目击者爱德华·多德韦尔后来沉痛地说:“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一种贪得无厌的掠夺,把诸多精美的雕塑都给糟践了。” 

  拆卸完毕,布鲁斯催促尽快装箱。1803年,帕特农神庙的100多件石雕,还有另外两座神庙的一些石柱和雕像,装了满满200箱,调用英国皇家船舰启运。绝大多数货箱于1805年运抵伦敦,只有12个货箱因船只中途沉没,两年后打捞上来才运到。 

  布鲁斯于1806年回到伦敦。但迎接他的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一连串沉重的打击。他在伊斯坦布尔的一场瘟疫中失去鼻子,面颊变形。这不但促使年轻的妻子弃他而去,也断送了他的外交生涯,并使他丧失贵族院的席位。他不得不放弃将石雕运到封地装饰私宅的初衷,而将其暂厝伦敦。他在雷恩公园搭建了一个巨大的棚舍,将拆卸得七零八落的石雕重新安整,然后公开展览。英国和西欧其他国家的文物专家和爱好者纷纷前来参观,赞叹者有之,指责者有之,一时间争讼纷纭。 

  持批评态度的主要是英国艺术爱好者协会的成员。他们热爱古希腊的建筑艺术,指控布鲁斯犯有破坏文物罪和以诈骗手段掠夺文物罪。认同这种看法的社会贤达包括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拜伦。他曾亲临雅典察看横遭破坏的帕特农神庙现场。他义愤填膺地说:“连野蛮人都手下留情的东西,竟让这个苏格兰人给破坏了!”后来,他在一首题为《密涅瓦女神的诅咒》的诗作中,将布鲁斯比作一根令人诅咒的石柱,只能“永世站在那可鄙的基座上”。他还在其不朽长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中指责这位苏格兰贵族说: 

  他像其家乡海岸上的峭石一样冷酷,他的头脑空虚,他的内心残忍无情。 

  在一片谴责声中,布鲁斯无计可施,只好在金钱上打主意。1816年,他提出以74,240英镑的价格将石雕出售给英国政府。英国议会于当年6月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审议此事。委员会认为,这些石雕是“古代艺术中货真价实的一流作品”,值得收藏,但出价不能超过35,000英镑。布鲁斯对这个开价极为不满,但除接受外也并无其他选择。这样,石雕被英国政府收购,交给大英博物馆。从此,希腊人民用辛劳和智慧创造的艺术珍品,成为大英博物馆“最值得骄傲的展品”。 

  三 

  杜文厅入口处挂着一块铜牌,上面赫然标着两个英文字:ElginMarbles(埃尔金大理石雕塑)。博物馆编印的一本中文小册子在解释这个称谓时说:“(埃尔金伯爵)对希腊的古典遗物所受之破坏很感忧虑,就调集了一批艺术家和建筑师对幸存物品予以记录。后来,当局允许他运走石雕。”这样几行淡然着笔的文字,不但隐瞒了布鲁斯觊觎和掠夺希腊国宝的真相,并将劫掠者美化为保护者,最后还以其爵号为石雕命名。 

  但是,无论更换什么名字,石雕的内涵及其所反映的时代精神是任何人也无法更改的。我们看到,石雕像上的那些武士和运动员,体格匀称,筋骨强健,是古希腊人崇尚健美的明证。高浮雕上人类同马首人身的怪物激烈搏斗的场面,想象丰富,构图奇特,生动地反映了古希腊人同大自然抗争的艰辛。在那些像连环画一样的浅浮雕上,辚辚滚动的战车,奋蹄疾驰的骏马,手挥刀剑的兵士,吹奏长笛的乐师,杀牲献祭的祭司,牵衣起舞的少女,怡然自乐的老翁,简直就像一幅幅世俗风情画,真实地记录了古代希腊人的生活情景。经历两千多年的风雨,石雕虽有不同程度的剥蚀,但线条仍然明晰,形象逼真,足见古希腊艺术家超凡入圣的刀笔功夫。 

  时间的流逝并未冲淡希腊人对石雕的热爱与怀恋。他们从不接受“埃尔金大理石雕塑”这样一个隐含着强暴的名称,而是一直称之为“帕特农石雕”。他们认为,石雕是光辉灿烂的希腊古老文明的标志,是民族荣耀与尊严的象征,所有权理所当然地属于希腊。石雕是在希腊人民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被人用不正当手段掠走的,理所当然应物归原主。因此,在1832年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之后,作为“第一个国家行动”,希腊就提出归还石雕的要求。1982年,在墨西哥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上,希腊重申这一吁求,得到许多与会国的支持。随后,希腊政府派遣文化部长迈尔库丽女士专程到英国,进行正式交涉。这位部长郑重表示:“石雕是希腊民族特性的一部分,是希腊人民思想的一部分。它们代表着我们民族的精华和灵魂。我们决不能没有它们!”2004年,在雅典举办奥运会前夕,希腊发动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归还石雕运动,赢得国际社会的广泛同情和支持。据《星期日泰晤士报》报道,有四分之三的英国人也赞同归还,但大英博物馆却表示“绝不归还”。2009年6月,希腊新建的卫城博物馆开馆,展出许多价值连城的文物,帕特农石雕本该“回国聚首”,而大英博物馆仍拒不放行。 

  帕特农石雕的掠夺者,没想到同中国也有点“缘分”。1999年,我再次来到大英博物馆,参观杜文厅之后,来到展放中国艺术品的霍通厅。博物馆的一位官员介绍说,埃尔金家族“实为难得”,托马斯·布鲁斯“保护”了帕特农石雕,其公子詹姆斯·布鲁斯又“保护”了一些中国艺术品。她所说的这位公子,就是中国近代史籍中经常提到的“额尔金”或“布鲁斯”。他是埃尔金伯爵的第八代传人,从1857年到1861年担任英国驻中国全权代表和公使。他曾先后指挥英法联军攻占广州、入侵塘沽、占领天津、打进北京,以武力胁迫清朝政府签订不平等的《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他像其父一样也有点“雅兴”,钦羡北京圆明园的园林艺术。1861年10月,在英法联军攻进北京之前,他就骑马偷偷去察看,与法军头目“合议分派园内之珍物”。打进北京之后,他主使英法联军将园内的黄金、白银、瓷器、刺绣、书画等洗劫一空。还未尽兴,他又下令将抢不走的什物和整个园林付之一炬。经营一百多年的这座皇家宫苑,顷刻变成一片废墟。得悉这一浩劫,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曾愤怒地写道:“我们号称自己是文明人,认为中国人是野蛮人;这就是文明人对野蛮人所干的好事。” 

  而今,雨果言犹在耳,拜伦诗未失传。岂料,两位大文豪曾分别严加申斥的罪人布鲁斯父子,有人却奉为功臣,并将他们劫掠文物的行径誉为对人类文明的“保护”。 

  离开大英博物馆,回望杜文展厅,我感慨万千。那一块块古拙不整的大理石雕塑,那一尊尊肌肤斑驳的大理石雕像,原本无情,却似有情,不知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弦与情脉。这些屡遭劫难的艺术品,至今有家难回,有国难归,又不知该怀有多少乡思国愁。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不停地翻腾,令人至今仍愤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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