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文化莫迪亚诺:我是人间惆怅客

国际文化莫迪亚诺:我是人间惆怅客

作者:叶莎第388(2015/03/18)期

 
莫迪亚诺 

 
《暗店街》书影



  在阅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之前,很多法国人早已“聆听”过他的作品:1967年,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二十出头,写就处女作《星形广场》,也起兴作了几首歌词;三年后,它们出现在歌后弗朗索瓦丝·哈蒂的专辑《阳光》里,被传唱一时,至今仍不失为经典。其中一曲名为《圣萨尔瓦多》,歌词是这样的: 

  今夕凉,寒冬至,凋零了街头碧树。听夜雨,思旧地,名曰圣萨尔瓦多。闭目思,奇观见,花园里晨曦初露;馨香漫,蓝蝶舞,似是圣萨尔瓦多。圣萨尔瓦多,你念念不忘,旧景何曾似: 

  离开金银岛,航船始归港,暮霭泛微紫。 

  你早已忘记,如何踏归程,莫非是幻影? 

  圣萨尔瓦多,是前世曾访,抑或梦一场? 

  圣萨尔瓦多,晚窗风声急,寒夜雨凄凄。 

  传清音空灵,闻回声袅袅,旧地再难寻。 

  歌中似有一人,踽踽独行,怀念故地,却难重返,情迷深处竟恍恍惚惚,不知那念念不忘之地究竟是真是幻了。萧索清冷的季节,阒寂无人的雨巷,如梦似幻的虚景,迷茫无果的找寻,回不去的旧乡——极易识别的“莫迪亚诺元素”在其写作伊始便悉数显现,并在随后的岁月里散落于各篇,仿佛日后的一系列作品仍是青年时代吟唱的那首歌。歌词里的“旧地”“幻梦”“前世”几乎在莫迪亚诺的每部小说中回旋反复,如同统摄写作的源代码,凝结着作家的哲思与怀想。 

  出户独彷徨,还顾望旧乡 

  “怀旧”与“巴黎”是人们惯常为莫迪亚诺所设的时空坐标。从《星形广场》到《环城大道》,再到《暗店街》或《青春咖啡馆》,莫迪亚诺的诸多小说都以他生活的这座城市为主要背景。他带着读者走过巴黎的大街小巷,数说着城中物事的变迁,梳理其中的肌理脉络,耐心地发掘熟悉的空间中那些黑洞般的地带:无名的咖啡馆,公墓旁的林荫道,废弃的公寓,秋阳中的缓坡,都隐隐闪现着一个人、一群人的前世今生。人们步履匆匆或悠然信步,萍水相逢或咫尺天涯,无声地消失又悄然重现——无数的命运穿梭不息,路过巴黎,房屋街巷仿佛是一代又一代流逝的人如珊瑚虫一般层层叠叠累积而成,在“透过时间静静地呼吸”。写一座城,即是写城中的人们,一阕又一阕的“巴黎往事”。莫迪亚诺笔下的巴黎,多为二战占领时期的老巴黎,是犹太人胸前黄星的意指大过星形广场的巴黎,是晃过城市的夜巡灯光和废宅中的隐姓埋名……换言之,是他出生以前的巴黎。对这段不曾亲历的暗夜历史,莫迪亚诺有着解不开的情结,因为它孕育了他的出生,并深刻影响了他的童年。他虽为时间上的后来者,却也是被这段历史劫持的众生之一,对之有着“出生前就已存在”的记忆。时隔多年,莫迪亚诺也曾寻访旧人,试图了解“谜一般的童年”,但其中大部分人无迹可寻,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无从找起,解开谜题的渴望与徒劳无果的沮丧成为写作最初的源动力。 

  “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难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了占领时期的生活世界。”——显然,诺贝尔颁奖词亦偏重莫迪亚诺对人类黑暗一页的独特表述。然而怀旧假若只流于“伤痕”与“寻根”,沉痛固然可感,却有失深广,难以独树一帜。莫迪亚诺在获奖词中亦言:“一个作家必然被出生年代打上难以磨灭的痕迹,但无论与时代联系得多么紧密,也要在作品里表达某种超越时间的永恒的东西。”事实上,莫迪亚诺的许多小说,尤其是后期小说,虽也涉及社会历史,但并不为反映某一时代,而是向内心探寻,试图构建完整的自我,从而在不确定的世界中似得依托。他将自己四十年的写作历程喻为屋顶上的梦游,一边回忆,一边遗忘,每一部小说都是“复写同样的句子,如同昏睡中织就的锦缎,重复着同样的图案”。之所以在每本书中循环往复地编织记忆碎片,不单只为追忆似水年华,更是出于真诚执着的追问,就像《暗店街》中那位失忆的侦探,千辛万苦搜寻物件、电话、旧址,打探证人与往事,屡屡穷途而返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路追寻下去,只为与那个“前世的我”重逢,照见自己曾经活过一度的生命。其中重访旧日庄园一段恰似《蝴蝶梦》的开篇:多年之后,失忆者推开栅栏,沿着荒草丛生的庭径走进静默的别墅,目光所及处仿佛浮现着往昔的生活场景,而自己则如同游魂重返,带着前世的乡愁——虽然他再一次误认了身份,但那恍如隔世的叙述让人忘记了追索的目的,只听见从前的召唤。 

  青春的叛逃是莫迪亚诺小说的另一大主题。这位七旬老者给人的印象一贯含蓄谦和,低调淡泊,叫人难以想象他曾经的叛逆青春:逃学闲逛,偷书贩卖,被父亲视作混混,死生不复相见,兰波与波德莱尔是他的堡垒。他的年轻时代,像他笔下的女孩:无牵无挂如世间的孤儿,脆弱而倔强,拒绝世界又渴望活着的感觉。《青春咖啡馆》中的女主角露姬从小本能似的离家出走,长大后变换住址,托庇于咖啡馆与旅舍,没日没夜地游荡在大街小巷,每每突兀地斩断一段社会关系,便如释重负一般终结了过往,为昨天的自己写下一段墓志铭,而后开始下一段聚散,寻求更广阔的天地,迎来一次又一次蜕变重生。“少年离家流浪让我想起月光下的草原”——兰波式的自由梦想永远指向更远的远方。但远方没有尽头,孤立无援、自我承担的恐慌如影随形,“与人决裂时的醉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悬置与豁免,日常生活大片的空虚仍在等待着将人沉溺。露姬不愿困顿在生之中,想要寻找“真正的生活”,可是真正的生活不在生活里,于是绝望之中,跳窗自杀成为永远的放飞:“好了,去吧。”露姬说:“逃离的那一瞬才是真正的自我。”可见,逃离与追寻,有时并不矛盾,即便是青春残酷物语,依然是为了一份对自我的执着以求,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求证存在的意义。 

  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形象简单,常有着相似的面孔,同样的姓名,仿佛是同一群身影游荡在不同的书页、不同的时空,重复着这个千古疑问:“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他的小说笼罩着浓雾,似爱伦·坡的侦探作品或希区柯克的黑色电影,将人带入一辆驶向黑暗深处的颠簸的车,两旁是倏忽而过的阴影与回声,前方是未知的将来或过去。新浪潮导演特吕弗曾说:“电影必须和以生老病死为终点的、人生那下行的漩涡呈相反走势。”莫迪亚诺亦然:他无心与时俱进,更愿意“逆流而上,找到灵魂的源头”(波兰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语)。他所关注并终生探讨的是个体的精神世界,想要对谜一般的人类境遇进行深度解码。 

  晓梦迷归路,云深不知处 

  因其“记忆写作”,莫迪亚诺被称为“当代的普鲁斯特”,但同为记忆,却大异其趣。普鲁斯特由一块小玛德莱娜蛋糕忆及往日点点滴滴,重建起一整个栩栩如生且无比稳固的回忆大厦。但今非昔比,在这庞杂却没有凝固力的时代,个人生活已然被瓦解,回忆在无边无际的人生河流中浮现涌动,又倏忽散去,能够打捞上岸的也不过是“散落的碎片、中断的轨迹”,终究串不出首尾相连的岁月,构不成完整的拼图。莫迪亚诺感叹于逝者往往只留下了一个电话、一个住址或一张驾照作为活过的证据,所以他的笔下总是出现一些执着的、耽于琐碎的记录员,欲将匆匆过客从遗忘中拯救出来,但旋即又质疑此举:相片、数字或是若干年的行走轨迹难道真能还原整个人生?太多的人在生命里擦肩而过或相伴一程,又突然消失,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归于何处,更难知其隐秘的愁苦与欢喜,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地带。即便是亲密之人,有时也如一道谜,永远不可解,他们的无端消逝只在我们生命中留下“一片空地,一道炫目的白光”。莫迪亚诺在获奖词中提到了爱伦·坡的一则短篇——《人群中的人》。主人公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注意到一位神色古怪的老者,于是在无数个夜里尾随其后,但最终发现,他永远无法了解这匿名的人,因为他只是人群中的一员,终究隐匿于人群中或消失在街角。《青春咖啡馆》中的私家侦探在多方打探失踪的女主角后也发出类似的感慨:“这些所谓的证人从未真正明白所见的人与事。”众人目光的汇聚处还原不了完整的人生,叙述者越多,离真实越远。因此,在莫迪亚诺的小说里,所有的努力都无法勘破真相,扣人心弦的追踪总是以兴致勃勃开始,以迷茫静默告终,仿佛浓雾散去依旧虚空。相识多年的邻居是陌生的假名;已婚女士的面罩下藏着叛逃的少女;失忆的侦探在穷尽所有线索后发现旧事依然如天远,唯独留下一条曾经住过的暗店街在等待重新开始的追踪与求证,或许又将指引着另一条更远的街道。这过程仿佛《盗梦空间》里旋转不止的陀螺,不知何时停歇,那路上的人也不知何处是归程。本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虽艰难仍留有希望,怎奈往事迷离,在看不到尽头的追寻中,人迷失在广袤无垠的荒原,终究是“无处问,水连天”。此时,莫迪亚诺的乡愁早已超出了旧日巴黎与一度青春,竟有点“无何有之乡”的意味了。 

  博尔赫斯说:“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莫迪亚诺也喜欢迷宫,确切地说,他是喜欢循着阿丽亚娜之线走时间迷宫的人。在他的小说里,现实、假设与梦幻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无人的街道“被来自另一重时间的路灯点亮”;少年认定在前世认识了女孩,却又不知自己从前是谁;幽灵可以重返故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光荏苒,人不会老去,定能“在街区的尽头遇见年轻时候所见之人,容颜未改”;死巷深处隐藏平行世界的通道,故人藏匿于“街区隐秘的褶皱”如同在时间无涯的沟壑里,不受岁月枯荣的侵蚀。认识的人们难知出处,所遇之景似假非真;可陌生人难道不曾相识?闻所未闻之事难道真的不曾经历?记忆本身又有多少真实?露姬在故地重游时自忖:“对我而言,一切都是周而复始,仿佛今日与这些人的相聚不过是个借口,借了罗兰这么个人带我回故乡。”究竟何为因,何为果?迷失域中的人已然分不清了。罗兰亦在夏日炎炎午后的伤怀寂寥时“一时竟不知今夕是何年”,悟到“一切将如同往昔重新开始:同样的白昼,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际会”。时间可以分岔,衍生出一个博尔赫斯式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让莫迪亚诺“穷尽本可以发生却未曾发生的各种可能”,所以燕侣莺俦携手走过的街道,已经在他们万千次其他的生命中走过;人能够暗暗潜入“时间裂隙”,找回五十年前的自己;穿过墓穴,生者将与逝者重逢——无数的时刻有无数的你和我。博尔赫斯的话为莫迪亚诺的时间之谜作了很好的注解:“一举一动,一思一念,皆是久远过去业已发生之事的回响,或是将来定然复现之事的预兆。经由无数镜光折射,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物不会仅此一次,不会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时间并非线性地将人引向消亡的终点,而是会停顿、交错、重叠,甚至弯曲成圆回到原点。在这样的维度中,自我与世界皆非实实在在、完整统一,而是可能的碎片偶然的聚合,如幽灵一般难以把握,正所谓多歧路,空自迷。 

  莫迪亚诺之所以喜欢写时间,大概因为对时间的感知即是人类体验自身存在的基石乃至本义。游荡在时间迷宫里,人们体验每一个可能的“我”,拆解了我相、人相,拼贴出众生相,而后发现浮生若梦。我们都是《暗店街》里虚幻存在又默默消失的“沙滩人”,无根漂泊,犹如浮尘。一切都建造在流沙之上,一切都是岁月的泡沫。因此,莫迪亚诺投向日常生活的目光是超乎其上、略带忧伤的。如果说,看莫迪亚诺的书,能在开卷即感受到希区柯克,在阅读迷宫中遇到博尔赫斯,那么合上书页闭目回想或许会隐约见到基耶斯洛夫斯基。这位波兰电影大师与莫迪亚诺怀着相通的愁绪,一如《青春咖啡馆》的开篇诗句:“在真实人生的半途,忧伤沉郁萦绕身畔,以伤悲嬉讽之词发抒,在迷惘青春咖啡馆。”二人都喜欢讲无法自圆其说的故事,让人迷失于无疾而终的追问,在超越日常真实的象征性瞬间得见平庸生活中所未见的“磷火般的神秘微光”。莫迪亚诺认为作家的使命便在于揭示每个人心灵深处所含之光:“最好的小说家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见到异象的通灵者。”他注视着万物的反光与物象的幻影,像无数前人一样,反复讲述着同一个谜而未道出谜底;他让困顿在生之中的人们怀着意念在漫漫长夜前行,趋于无限,一直走进“时间停摆,永远指向正午”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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