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是诗歌的翅膀

卢茨·塞勒尔及其长篇新作《克鲁索》

作者:吴晓樵第389(2015/04/01)期

 
《克鲁索》书影


  出生于民主德国的著名抒情诗人卢茨·塞勒尔(LutzSeiler)凭借他2014年问世的新作、长篇小说《克鲁索》(Kruso)斩获刚刚揭晓的德国图书奖。这部长达484页之巨的《克鲁索》是继乌维·特尔海姆(UweTell⁃heim)的《塔》(DerTurm)之后,又一部以25年前德国统一剧变为背景的文学力作。恰好9月份来访的德国友人将此书赠送给我,我怀着莫大的兴趣在闲暇中浏览一过,觉得很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这部德国当代文学中正引起热烈反响的作品(德国各个城市都在邀请作家本人去朗读这部作品,朗诵会日程已排得满满当当)。据说德国德语系大学研讨班上,已有大学(据我所知,如汉诺威大学)正在讨论这部作品。 

  塞勒尔的这部酝酿了多年之久的小说《克鲁索》以1989年夏秋之际民主德国面临崩溃为背景,讲述了一群试图逃离民主德国去寻找自由的年轻人流落边界孤岛的命运。像漂流搁浅在孤岛的鲁滨逊·克鲁索一样,在波罗的海的偏僻孤岛西登湖岛上这群年轻的搁浅者试图在这个位于边界的岛屿上生存下来。与鲁滨逊一样,这些人成为个人遭际和社会现实的双重沉船者,西登湖岛宛如《圣经》中传说的方舟,使他们在这里暂时躲避时代的风暴。 

  西登湖岛(Hiddensee)这个词的前半部分“hidden”,词义正好对应着英文“被隐藏”之义。它位于波罗的海上的旅游度假圣地吕根岛的西面,是一个长条形小岛,离丹麦所辖莫恩岛(Møn)仅50公里,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望见那里,因而成为当时试图逃离民主德国去追寻西方自由者的一个理想之所。但是许多尝试摆脱民主德国政治高压的人在这里都失败了,很多人跨海逃亡时淹死在海上。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是为在德国统一前殒命波罗的海的逃难者树立了一座文学纪念碑。但小说的维度还远不止于此。 

  《克鲁索》讲述的是两个试图经由海路逃离民主德国、去追寻自由而流落孤岛西登湖的年轻人之间奇特的友谊故事。24岁的埃特(Ed),是攻读德语语言文学的大学生。由于女友遇车祸去世受到沉重打击,这位对表现主义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诗歌有很深研究的文学青年逃离故乡萨尔河畔的哈勒,经由柏林来到波罗的海上的西登湖岛。在这里他与小说主人公克鲁索结下了不同寻常的友谊,成为他的亲密同伴。寻找自由的埃特在小岛上的一家名为“去往克劳斯纳尔”的餐馆做起了洗碗工,在这里他结识了克鲁索以及其他的所谓的“沉船者”。犹同中世纪的十二“圆桌骑士”一样,在餐馆的员工餐桌上汇聚着十二位“沉船者”,其中不乏高学历的人。但他们的中心则是成为他们精神教父的克鲁索。克鲁索是马戏团女演员与俄罗斯将军所生的孩子。他原本同失踪多年后重逢的妹妹一道与继父生活在一起,居住在西登湖岛上。逃离到岛上的“沉船者”必须接受这里夜生活的规则。克鲁索的乌托邦就是要为每一个生活的沉船者和国家社会的沉船者在三夜之内找到通往“自由的根基”。但是1989年秋天的政治剧变动摇了小岛上乌托邦的构想。克鲁索在西登湖岛构建通往内心的乌托邦的尝试成为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最终他殒命于此。埃特与克鲁索的发人深省的友谊既是一种德裔文学青年与俄裔思想布道者的友谊,同时也对应着《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与星期五之间的友谊。 

  作为自由的先知,被推举为岛上由十二位“圆桌骑士”组成的共同体之王的克鲁索向他的信徒传授的学说包括俄罗斯的宗教存在主义哲学家列奥·舍斯托(Leo Isaakow⁃itsch Schestow,1866-1938)、法国大革命中的极端平均主义者巴贝夫(Gracchus Babeuf,1760-1797)、乌托邦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Bloch,1885-1977)、秘鲁裔美国人类学家卡洛斯·卡斯塔尼达(Carlos Castaneda,1925-1998)以及生平履历很难稽考的Gennadi Vorsterberg等人的学说,这些人的著作成为他的基本收藏。小说同时还试图建立起与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的经典名著《鲁滨逊漂流记》的互文关系,讲述的既是历史的沉船,也是个人经历的沉船。也有评论家将其看作是一部关于一个青年作家的个人成长小说。 

  与克鲁索的哲学武库(埃特在日志中称之为“道德上黑暗的源流”)相对比的是文学科班出身的、对诗歌情有独钟的埃特的诗歌武库。特拉克尔的诗作、法国作家兰波(十二骑士之一、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就名叫兰波)的名篇《醉舟》、尼采的《秋辞》甚至还有曾寓居小岛的自然主义作家格奥尔格·豪普特曼的诗篇不时在小说文本中泛现。而埃特本人的命名则直指冰岛神话史诗《埃达》。 

  塞勒尔的小说将目光投向主人公私密的内心,他描写的不是付诸实践的实际的逃亡,而是对遁入内心与诗之旅的深描。他并不将注意力放在对重大政治事件的叙述上,在西登湖岛上,沉船者们只是从收听的广播中才得悉外界发生的事件。小说拒绝对转折事件作单一的评论。在书中,塞勒尔让他的主人公说出了“诗就是反抗”这样的警句。实际上在克鲁索的乌托邦思考中,还不时泛现出对西方消费社会的批判,并纲领性地提出了“东方的任务”这一发人深省的构想。身体即将崩溃的克鲁索对他的同伴埃特的嘱托,类似一种政治遗嘱,他说: 

  “东方的任务,埃特,我指的是整个东方,从卡萨克的蒙古包开始,从我母亲的马戏团帐篷开始,在卡拉干达,你知道,从那儿到这里,一直到这个岛屿,到这个方舟……”他吞咽了一下,吐了出来,显然粥起了作用,“这个任务将是,给西方指出一条道路。一条通往自由的路,你懂吗,埃特?这将是我们的任务,和整个东方的任务。给他们那些在技术上、经济上,基础设施上如此地……”他吞咽了一下然后更有力地继续说道:“他们已经走得如此地远,用他们的高速公路、流水作业线和联邦议会,给他们指出这条通往自由之路,这个他们的此在已经丧失了的方面。”(第409页) 

  克鲁索还对埃特说:“这是我们的任务,埃特。保卫好根基,防止那些矿渣,这些现在到来的矿渣,以令人难以把持的好闻得很的雪崩的方式,令人难以把持地诱惑着,柔顺的、很好看的矿渣,你懂吗,埃特?”从中我们觉察到,作家在小说文本中,将埃特的工作定为“清洁洗碗工”(Abw?scher),是别有深意的。小说出色的、诗意的语言尤其得到评委的称赏,说塞勒尔将严肃与幽默熔于一炉,这并非偶然。 

  复杂的互文之网可以说是这部将亲身经历的现实经验和查阅大量文献档案结合在一起的小说的一大特色。作者巧妙地将冒险小说的传统与现实历史的进程糅杂在一起。塞勒尔不仅引用了《鲁滨逊漂流记》,而且把其中的这句话:“还是回到我的新的伙伴吧,我不同寻常地喜欢他。”作为小说的题词。他还反复援引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诗歌、法国先锋派剧作家安东尼·阿托(Anto⁃nin Artaud)的理论文字《残酷的戏剧》(Das Theater der Grausam⁃keit)。在文本中,塞勒尔不仅同他的英国同仁笛福进行对话,还同特拉克尔、豪普特曼、乌维·琼森、弗朗茨·夫曼(FranzFühmann)这些德语文学中响当当的名字进行互文指涉。文本还涉及到诺瓦利斯、彼得·胡赫尔、尤尔根·贝克尔、尼采、贝恩、陀斯妥耶夫斯基、玛格丽特·杜拉斯,甚至《旧约》里面的文句。作者在文后对之一一表示感谢。 

  作家赛勒尔,1963年7月8日出生于民主德国的图林根州的格拉—朗恩贝格地区,今天他生活在德国柏林近郊的威廉斯霍斯特和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他早年做过泥瓦匠、木匠等学徒,并开始诗歌创作,后在哈勒和柏林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以抒情诗人著称,他的第一部诗集《碰到—引导》(Berührt–geführt)1995年在开姆尼茨出版。2010年哥廷根的瓦尔斯坦恩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两卷本诗歌全集。《克鲁索》是塞勒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埃特身上有着很强的作家本人自传痕迹,因为塞勒尔就在西登湖岛上洗过盘子。 

  小说《克鲁索》今年甫一出版,就好评如潮,至今已印了五次。评者将其与托马斯·曼的《魔山》或乌维·琼森的巨著《年中日》等类比。有论者认为塞勒尔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于德国当代文学的大家如乌维·琼森、沃尔夫冈·希尔毕西(Wolfgang Hilbig)等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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