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gi,山之逆袭

Rigi,山之逆袭

作者:盛世同第393(2015/06/10)期

 
瑞吉山 
 
齿轨铁道 
 
施莱伯大酒店 
 
维茨瑙村 
 
日本使节团,右二为伊藤博文 
 
里根巴赫


  说起欧陆最富庶的国家,人们不会忘记阿尔卑斯山间的小国瑞士。在瑞士的群山中,今日的游人大多只听说过作为世界自然遗产的少女峰,或造型独特、以攀登困难著称的马特洪峰。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直到一百年前,瑞士乃至欧洲最时髦、最脍炙人口的观光胜地还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这座山的命运,正是瑞士旅游业从诞生、发展到繁荣的缩影。 

  一 

  在海尔维蒂诞生地四州湖,从“忠勇比罗兰、射术赛罗宾”的威廉·退尔的家乡阿尔特多夫(Altdorf)坐船往西北,或者更常见的,从卢塞恩坐船向东南约一个小时,便可到达北岸不起眼的维茨瑙村(Vitznau)。 

  1873年6月23日,一道长虹跨接湖山,天边的云彩宣示晴朗的短暂,卢塞恩码头首次迎来这么多黄皮肤、黑眸子的旅客。尽管来自东方,他们却不见传统发式,皆着西装、皮鞋,手持礼帽、手杖。10时10分,五响礼炮过后,在联邦主席保罗·策雷索莱(Paul Cérésole)、副主席卡尔·申克(Karl Schenk)和地方官员的陪同下,客人们登上“意大利号”(Italia)游轮。为首一人年仅48岁,正是日本特命全权大使、右大臣兼外务卿岩仓具视。他虽在美国剪去了发髻,但仍不时显出公家气派。四位副使中,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和参议木户孝允因国内召唤已踏上归途,尚在团中的除了34岁的外务少辅山口尚方,便是最年轻的工部大辅伊藤博文(32岁)。这位曾投身“尊王攘夷”的热血青年,今已变身实力派的洋务专家。一行人好似暴发户进城,却比贵族更有气场。 

  来自东方小国的庞大代表团辗转500天后,终于到达最后一站——瑞士,今日将应邀出席“维茨瑙—瑞吉顶”登山铁路贯通仪式。既是造访远近闻名的“山之皇后”瑞吉山(Rigi),全团上下无不期待。 

  瑞吉山位于瑞士中部,镶嵌在四州湖、楚格湖和较小的劳瓦兹湖之间,有5座山头,最高处为海拔1797.5米、突起度1288米的瑞吉顶(Rigi Kulm)。“山之皇后”之名可追溯到人文主义教士伯恩施特滕(Albrechtvon Bon⁃stetten),他1479年在书中将此山置于瑞士中央,称为“monsregi⁃na”(皇后山)。但这可能是误读:后人考证Rigi来自Riginun,原意为“线条、岩层”,指至今清晰可见的山峰西北两侧岩石的层状结构。 

  “山之皇后”的确名不副实。在地质学上,瑞吉山是阿尔卑斯造山运动晚期挤压北部浅海磨拉石地层形成的副产品,后在冰河时代被冰川包围侵蚀,属于瑞士中部高地的山脉前麓,未能跻身伟岸的阿尔卑斯家族。从卢塞恩的花桥望去,她孤立于南岸,魅力甚至不及同为前麓、借彼拉多虚名而神秘的皮拉图斯山。几千年来,唯有猎人和牧民是山上的常客,行商、雇佣兵、赶赴罗马或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朝圣者只是匆匆路过,没有谁为她停下脚步。 

  二 

  汽船泊岸,只见村口旌旗招展,人头攒动。贵宾们走下船来,迎面便是车站,铁轨上泊着三列盛装火车,上写“perarduaadas⁃tra”(不畏艰险,勇攀星辰),末列高挂日之丸。伊藤博文负责筹款的岛国首条铁路(东京—横滨)去年刚刚开通,一向热衷实业的他立刻注意到这些火车的非常之处:蒸汽机车不在车头,而在车尾;走进观察,只见轨枕上除了两条钢轨外,多了个梯状结构,按朱自清的描述就是在“狭狭的双轨之间,另加一条特别轨:有时是一个个方格儿,有时是一个个钩子;车底下带一种齿轮似的东西,一步步咬着这些方格儿,这些钩子,慢慢地爬上爬下。”普通列车只能攀爬7—8度的斜坡,这种增加咬合面、防止下滑的结构名为齿轨铁路,与缆索铁路(如香港太平山的山顶缆车)并称登山铁路的两大形式。 

  仪式结束,贵宾们依次登车。一声哨响,蒸汽机车吐起青烟,两台动力为368千瓦的汽缸奋力运转,推动列车以9千米/小时的速度缓缓向前。随着车厢吱吱摇摆,齿轮轰轰作响,众人的视野逐渐敞开。驶出隧道,左侧的悬崖下显出湖泊的轮廓;右侧的草地上有几处农舍,牛儿们挂着铃铛,悠闲地甩着尾巴。 

  从1729年冯·哈勒(Albrechtvon Haller)的长诗《阿尔卑斯》试图唤起对山的热爱,到霍拉斯-贝内迪克特·德·索绪尔(Hor⁃ace-Bénédict de Saussure)1787年登上勃朗峰,欧洲第一山脉正撩起威严难知的面纱,以壮美的真容拥抱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到来。 

  瑞吉山位于文明通往大山的门户,自然近水楼台。16世纪中叶,山间冷泉开始被传说具有治愈效果。1585年在半山腰建成礼拜堂后,又传出圣母像显灵的故事,朝圣者纷至沓来。后来,有人发现了山顶日出的独特魅力,许多人除了礼拜,还要借宿一晚,以便次日清晨登上山顶。1688年,礼拜堂附近有了最早的旅馆,歌德1775年也曾光顾。 

  那时,现代旅游业还不存在,旅行仍是上层的特权。但即使腰缠万贯,登山仍是件苦事:骑马上坡比较累,乘马车过于笨重,坐轿子不够人性;装备除了一根登山杖,既没有旅游鞋,也没有冲锋衣。据估算,从维茨瑙登顶需要在土路上跋涉三个小时。詹姆斯·库珀1828年揣着手杖、雨伞、巧克力和旅游指南,早饭前就从苏黎世出发,到达山顶已近傍晚。 

  1831年,门德尔松在山顶迎接落日,感到“从瑞吉峰顶看走过的众山”如“序曲和诸乐章在剧终时回响”。1839年,雨果趴在山顶岩石上,小心翼翼地观察悬崖的形状,然后给妻子写信说:“风景美疯了。”1849年,有无名旅者在留言簿上写道:“我向北、向南、向西穿越了欧洲;我见过印度,走过美洲的草原;然后我来到海尔维蒂的群山——在瑞吉峰上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感觉。” 

  想成为欧洲的后花园,瑞士的自然风光无可挑剔,关键是克服基础设施的瓶颈。尽管险要的地方早有客栈,如著名的圣伯纳德修道院和圣哥达山口旅馆,但直到19世纪初,还没有旅馆出现在任何一座山顶,瑞吉顶日出已提出了挑战。同样重要的是,或许因为缺乏煤矿,与纺织业、钟表业或私人银行业相比,瑞士铁路工业发展略显滞后。尽管1860年全国铁路总里程达1000千米,1870年中部高地铁路网初具规模,但至关重要的山地通道仍是空白。 

  三 

  列车继续上行,伊藤博文望着窗外的混交林渐渐变成了针叶林。草甸后显出洁白的山峰,接着可见连绵的雪顶。他虽曾见识过各国铁路,但登山铁路仍是新鲜事物。 

  齿轨铁路的发明应归功于生于阿尔萨斯的瑞士人里根巴赫(1817—1899)。自30年代末在巴黎见到铁路,他便立志成为机车工程师。他先来到德国,曾参与生产和运送瑞士第一条铁路(苏黎世—巴登)的机车。回到瑞士后,他面对多山的地形,设计出了齿轮轨道,但没有一家铁路公司表示出兴趣。当他在斯图加特做推介时,得到的只是同情和嘲讽!于是他心灰意冷,打算束之高阁了。 

  直到有一天,在奥尔滕(Ol⁃ten)——瑞士中部铁路公司制造基地,驻美国总领事约翰·希茨(John Hitz)回国探亲期间前来拜访。闲聊中,里根巴赫介绍了自己的专利。谁知赫茨听后,眼睛一亮,喊道:“那么,里根巴赫先生,您修一条上瑞吉峰的铁路吧!” 

  里根巴赫茅塞顿开,旅游业或许比交通运输更需要它!由于游客数量与日俱增,温特图尔曾有建筑师为瑞吉峰设计过一个气球铁路:用氢气球将固定在轨道上的吊篮拉上山顶,然后给吊篮装水使气球下降。当然,这个方案稳定性差,成本太高,未能付诸现实。 

  1863年,里根巴赫在法国申请到第59625号专利,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和游说。当美国华盛顿山采用一种类似技术建设登山铁路的消息传来后,里根巴赫联合工程师阿道夫·奈夫(Adolf Naeff)和奥利弗·楚克(Olivier Zschokke),终于在1869年6月获得卢塞恩州政府的建设许可,又设立股份公司筹款,于9月在维茨瑙破土动工。 

  没想到,第二年爆发了普法战争,在梅斯订购的铁轨被普军以加固工事为名没收,虽然托关系要了回来,还是耽误了工期。更加棘手的是地方竞争:维茨瑙位于卢塞恩州,但瑞吉顶位于施维茨州,该州阿尔特村委托里根巴赫修建另一条登山铁路,还拒绝向维茨瑙开放州界。因此,维茨瑙铁路虽已望见峰顶,还是不得不停在1603米高度。 

  在里根巴赫51岁生日那天,也就是1871年5月21日,已建成路段的通车仪式在维茨瑙举行。这是欧洲第一条登山铁路(全球仅晚于华盛顿山铁路),七位联邦委员中的四位莅临现场,里根巴赫坚持亲自驾驶机车,各国对此广泛报道。更值得一提的是,时任联邦主席申克在致辞中严厉批评了地方保护主义,后来施维茨州做出让步,同意将山顶路段租给维茨瑙铁路,铁轨终于铺到了山顶。 

  四 

  半小时后,列车抵达瑞吉顶站。虽是山巅,伊藤博文竟遥遥望见一座高楼,上书“皇后山”(Regina Montium)。旅馆老板唤作卡斯帕·比尔吉(Caspar Bürgi),曾接待英王维多利亚、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等名人下榻。他的成功还要从其父亲说起。 

  1814年,阿尔特村裁缝兼登山向导马丁·比尔吉(Joseph Martin Bürgi)在多次登上山顶后,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下山后,他采购了好些木材,与几个农民合作往山上搬运。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当年就没钱了。 

  一筹莫展之时,瑞吉峰爱好者、苏黎世制图学家海因里希·凯勒(Heinrich Keller)向社会发出公开信,为比尔吉筹集到971瑞郎(约合今天2.5万瑞郎),但只够项目完成一半。凯勒再次发起募捐,获赠1400瑞郎。1816年8月6日,这座只有6张床位的两层木屋开业大吉,比尔吉和雇工们激动地扮演了最早的客人。 

  老比尔吉去世后,其子卡斯帕·比尔吉和兄弟1848年用砖石重建了旅馆。新旅馆有130张床位,每个床位收费2瑞郎/晚。1850年前后,瑞吉山每年接待游客4—5万,住宿资源依然紧俏。于是,他们四处凑钱,请来颇有名的施塔德勒(Ferdinand Stadler)设计了一座更大的旅馆,即1856年落成的“皇后山”,有200张床位,床位4瑞郎/晚。当时,工程规模之大,搬运工在山道上不绝如缕,时人称为“瑞吉挑夫”(Rigi-Träger)。 

  不过,此时的山顶还有片更大的工地,正是将于两年后落成的施莱伯大酒店(Grand Hotel Schreiber)。它俨然是座山顶宫殿:一流的装潢,一流的厨师,后来的“酒店业之王”凯撒·里兹(César Ritz)在此实现了从侍者到经理的华丽转身;有300张床位,房费高达20瑞郎/晚,约合普通工人一周工资。就连追逐奢靡的“童话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也很喜欢这里,多次率大队侍从下榻。 

  尽管有了登山铁路和山顶旅馆,日出却不是每天可见。“不登瑞吉,无游瑞士。”马克·吐温1878年的游记堪称广告,却没有得到瑞吉山的报答。当凌晨4点的起床号响起,吐温夫妇顶着寒风奔出门外,只见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只好打趣道:“这么多人早起,为看日出不畏严寒,真是壮观。” 

  运气不好的还有都德。他却依依不饶,借牛皮英雄达达兰(Tartarin)之口嘲讽道:“您彻底环视这个国家:被照亮的瀑布、冰川入口的转门、齿轨铁路和高山缆车……找不到哪个角落没有机械装置和巴黎歌剧院舞台设施那样欺骗公众的把戏。”

  他的话更像是反语:1863年,“旅游业之父”托马斯·库克率领首个瑞士旅游团登上瑞吉顶。从这里开始,瑞士山地景区的基础设施如雨后春笋,海拔越建越高,难度越来越大。正得益于此,瑞吉山旅游开瑞士之先,瑞士旅游开欧洲之先。1910年,瑞吉山游客总数达14.2万,成为当之无愧的中欧名胜;70%为山地的瑞士,也已奠定欧陆最富庶、最和谐国家之基础。 

  五 

  站在峰顶,伊藤博文面前的世界顿时开阔起来。放眼望去,北方是广袤的中部高地,连排的水车在岸边转动,曲折的四州湖上见明轮穿梭;楚格湖宛如一片碧玉,皮拉图斯山是卢塞恩身旁的彩螺。林田杂陈,阡陌交错;城镇棋布,好个平安乐国!再看身后,只见:金轮吐辉,白练穿空;雪域苍茫,群仙争雄。层峦汹涌,叠嶂九重;仿佛是大地的甲胄,又好像要刺破苍穹。西南眺,少女峰、僧侣峰、艾格峰在云深处闪烁;西北望,黑森林和汝拉山在天尽头朦胧。 

  当时,联邦首脑和日本贵宾均已登上山顶。也许,六任联邦主席、迄今任期最久的联邦委员(31年)卡尔·申克正在向岩仓具视指点四方湖山,介绍瑞吉山从默默无闻到闻名遐迩的历史,或解释酝酿中的联邦宪法加入公民复决权的改革。而在一旁,已历经“始惊、次醉、终狂”的伊藤博文在看过上述精妙的铁路和富丽的酒店之后,可能也将进一步认识到西洋各国的真正强大之处不在于器物之巧或领袖之智,而是国家的制度建设和对国民权利的保障。只有依靠无数“计天下利、求万世名”的精研实务的里根巴赫和奋力创业的比尔吉,才有小国瑞士勤勉、文明的民风和真实、长久的繁荣。 

  中午时分,云雾复起,主客们回到山顶旅馆参加午宴。当晚,岩仓具视一行下榻于此,只可惜风雨大作,没能欣赏到次日的日出。 

  从1873年6月19日渡过博登湖,到7月15日离开日内瓦,岩仓使节团的最后一站持续了27天。在拜会各级政府、参观百达翡丽、登临瑞吉顶之后,三卷《特命全权大使美欧回览实记》对瑞士外交之平等、教育之发达和社会之有序不无赞美。正是在被誉为“欧洲观景台”的瑞吉峰顶,这支史上阵容最强大、后世最乐道的官方考察团走下列车,走过旅馆,达到历时600天环球使命的最高点。 

  不得不承认,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和旅游产业的发展,瑞吉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国际地位,变成了附近居民郊游的去处。“皇后山”和施莱伯大酒店在二战后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96米高的瑞士电信公司发射塔。可是,当我142年后来到这里,面对那不变的风景、似曾相识的齿轮轨道、新建而较小的山顶旅馆和占多数的东方面孔时,仿佛又看见那一山一国逆袭与奋斗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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