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和布罗茨基

阿赫玛托娃和布罗茨基

作者:龙飞第394(2015/07/09)期

 
布罗茨基


  1965年阿赫玛托娃在牛津大学接受荣誉博士学位期间,同挚友伯林畅谈俄国诗歌。说起如今受苏联当局赏识的某些著名青年诗人她有些不屑,认为马雅可夫斯基对他们毒害太深。马雅可夫斯基声嘶力竭地呐喊是出于天性,是情不自禁的。而他的模仿者作为一个流派来效仿其风格,都是些平庸的诵读者。 

  她又说俄国当今有许多颇具天赋的诗人,其中最杰出的要数约瑟夫·布罗茨基,是她一手把他带大的。这是个被埋没的天才,他身上具有伟大诗人的一切特质。另外还有几位才华出众的诗人,他们的作品尚无法出版,而正由于他们的存在,证明俄罗斯文学后继有人。他们目前深受羁绊,但迟早会挣脱绳索,让她与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坦姆、帕斯捷尔纳克等一代诗人黯然失色,让世界为之震惊。说到这里,她语气坚定,充满信心,尽管当时布罗茨基正在服苦役。 

  22年后她的预言果真实现:布罗茨基摘得诺贝尔文学奖! 

  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苏联发生巨变。阿赫玛托娃的命运也有了转机,被恢复作协会籍,参加了苏联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并获福利分房——从破旧的喷泉楼迁至科马罗沃作家村。这时大批政治犯陆续出狱,而她的独子列夫仍身陷囹圄。1956年当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流传到民间时,她立即去莫斯科请求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澄清列夫一案。在法捷耶夫帮助下,列夫很快就无罪释放。 

  阿赫玛托娃十分疼爱吃尽苦头的儿子。而列夫却与母亲难以相处,于两年后搬走。 

  列夫撇下了年近七旬的母亲。但她并不孤单寂寞,她的别墅里每天都聚集着一群爱好诗歌的年轻崇拜者。他们送上自己的作品请她指点,她也朗诵自己的新作征求意见,彼此相互切磋。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簇拥着这位诗歌女王。不久又来了一名不满20岁的犹太小伙子,他就是布罗茨基。他的才华在这个群体里闪闪发光,令阿赫玛托娃惊喜。布罗茨基为了便于求教,甚至在附近租了间房子。 

  布罗茨基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父亲原为海军军官,因是犹太人被迫退役,靠母亲挣钱养家。布罗茨基15岁辍学谋生,先后做过车工、司炉、医院太平间运尸工、水手等13种工作,业余坚持写诗。作品无法发表,便通过“地下刊物”、朗诵和手抄本等形式广为流传。一些诗歌甚至传到了国外,赫然登在正式刊物上,往往连他自己也浑然不知。 

  他喜爱长期被斥为“颓废派”的阿赫玛托娃等人的诗歌。他在电车上读这些作品,读毕又给别人传阅,有时复印出来散发给朋友们。这些就成了后来指控他的16条罪状之一。1963年他被捕,内务部为让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将档案材料给他过目,他才知道的。 

  从1962年起,布罗茨基就成为公安部门监视的对象。他经常受到骚扰,两次被关进监狱的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最恐怖的是给他强行注射镇静剂,半夜又被粗暴叫醒,拉他去冲冷水浴,然后用湿浴巾把他浑身包紧,再将他推到暖气旁烤干浴巾……他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出狱后不敢住在家里,到处流浪,但仍未能逃脱警方的追逐。1963年底布罗茨基被捕,1964年法庭指控其罪行为“利用黄色诗歌和反苏作品毒害青年”,罪名是“社会寄生虫”,被判服苦役5年。 

  他被流放到边远地区的劳改农场当伐木工。过重的体力活儿常使他晕倒。当地的警察局局长同情他,让他去邻村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他来到附近一小村,这是个牧区,劳动力匮乏。他每天起牛粪,刷洗牲口棚,装运肥料,还要挖石头——仅仅为了增加一点耕地面积。繁重的劳动同牲口没有两样。晚上他潜心读书,写作。这期间他的最大收获是研读了英国诗人奥登的作品。 

  在他服刑时,阿赫玛托娃牵肠挂肚,经常安排诗友们带着各种物品去看望他。 

  布罗茨基一案于国内外引起强烈抗议。在阿赫玛托娃、肖斯塔科维奇和叶甫图申科等知名人士及西方作家的呼吁下,才使得服刑18个月的他提前获释。苦役生涯让年轻诗人精神上有了很大成长。写作和阅读陪伴他度过无数寒冷的长夜,来自文学的慰藉帮他确立了为之献身的信念。获得自由后,诗人又沉浸在创作的欢乐里。艺术上他始终贴近两位前辈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奥登,追求形式的创新和音韵的和谐。他的作品不断在西方出版,这又令当局无法容忍。1972年他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 

  诗人被逐一事阿赫玛托娃已无法知晓,她于1966年病逝。晚年,她自己的生活平静,荣誉接踵而至。但周围发生的事,朋友们的遭遇,总令她不安,成为她心头的阴霾。布罗茨基以及索尔仁尼琴的命运最让她忧虑。她写道: 

  现今我不为自己哭泣, 

  但愿有生之年别再看到 

  失败的金色烙印 

  刻在未经风霜的额头上。 

  1972年6月布罗茨基被告知,当局“欢迎”他离开苏联,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将他塞进一架飞机。原先要将他发配到以色列,但诗人要求去维也纳,因为他的偶像奥登在那里。离开祖国前,他给勃列日涅夫写信:“我虽然失去了苏联国籍,但我仍是一名苏联诗人。我相信我会归来,诗人永远会归来的,不是他本人归来,就是他的作品归来。” 

  抵达维也纳,布罗茨基找到了崇拜多年的奥登。两人虽是初次相见,却彼此神交已久。早年英国出版布罗茨基诗集时,奥登很喜欢那些诗,曾为诗集作序。如今诗人遭到驱逐,令奥登愤慨。奥登热情地接待了他,将他推荐给众多作家,并为他筹措到1000美元的资助。很快,布罗茨基便受聘于美国密执安大学,1977年加入美国籍。 

  布罗茨基的才华没有被埋没。他原用俄文写作,后又用英文写作,发扬了俄罗斯诗歌的优秀传统,又注入西方现代派的艺术手法,二者巧妙地构成了非常独特的诗风。浓郁的抒情性、音乐性和强烈的视觉效果,使得他的诗歌丰富完美,深邃奥妙,受到极高评价。 

  1987年,由于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他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布罗茨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年他47岁,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受奖演说中他谈到三位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以及另外两位对他有着同样特殊意义的欧美诗人奥登和弗罗斯特。他说:“那些身影常使我不安。……在最好的时辰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若没有他们,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作家我都无足轻重:至少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布罗茨基以自己的方式向他崇敬的前辈致敬,俄罗斯诗歌的金链由于他的出现,使那璀璨的光芒得以延续。 

  获奖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布罗茨基表示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并非“持不同政见者”。不过他认为:“政治家们应让文学宁静。如果国家不让文学宁静,作家就有权干涉国家事务。” 

  诗人在美国终于拥有了渴望已久的宁静。得益于这宝贵的宁静,他的才华大放异彩。诗歌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和《20世纪史》,散文集《小于一》等相继问世。 

  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终年未满56岁。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哀悼这位美籍俄裔流亡诗人,称他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是继普希金之后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叶利钦痛恨苏联当局将英才驱出祖国,说这是俄罗斯永恒的耻辱;他又懊悔自己执政后没能及时将诗人迎回祖国,成了俄罗斯永远的遗憾。 

  布罗茨基的遗孀将诗人在纽约莫顿街44号住宅内书房中的全部遗物——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两个装着书籍的书柜和三台打字机,捐赠给他的故乡彼得堡。书桌上摆着奥登、阿赫玛托娃等人的照片,打字机前有茨维塔耶娃的肖像……如今“布罗茨基美国书房”陈列在喷泉楼阿赫玛托娃故居博物馆内,意味着两位诗人的紧密联系。一位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皇后,一位是白银时代诗歌传统的杰出继承人和创新者。他们都属于20世纪享誉全球的诗坛巨匠。 

  彼得堡市政府将铸造大街24号诗人当年与父母居住的寓所重新修复,建成布罗茨基故居博物馆。博物馆于2015年5月24日诗人诞辰75周年前夕向公众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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