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夫卡墓前所想到的

在卡夫卡墓前所想到的

作者:曾艳兵第397(2015/08/11)期

2015年7月10日,距离卡夫卡去世90年零37天,我来到了布拉格的新犹太人墓地施特拉施尼茨(Strasnice),拜谒卡夫卡的陵墓。我居住的饭店离布拉格著名的后现代建筑“跳舞的房子”很近,我从这里拦上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指着手中的小册子《弗朗兹·卡夫卡的布拉格》中“卡夫卡墓地”一页,告诉出租车司机:“我要去这里。”开车的捷克中年男司机看了一眼图片,态度非常友善,微笑着说:“哦,弗兰茨·卡夫卡。”于是,没有半点犹豫,出租车便直奔目的地。由此可想而知,出租车司机对于卡夫卡的熟悉程度,我想这在布拉格绝非偶然。大约20分钟,出租车在离墓地约100米处停下来,司机告诉我,前面就是墓地,出租车不能停在门前。他问我是否需要在这里等候,10分钟或15分钟都行。我略略思考了一下,这点时间对我恐怕不够,于是让司机先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较为偏僻,一般的游客不会来这里,因此在这里打出租车实属不易。 

  墓园大门外有一家花店,我买了一束鲜花。走进墓地大门,迎面就是一个白底黑字的指示牌,示意弗朗茨·卡夫卡博士墓在箭头所指方向250米。循此方向缓步前行,是一条狭长而僻静的小路,沿着小路前行,右手边是高高的院墙,左手边是茂密的树林,树林下伫立着一排排墓碑。墓碑的排列大体整齐,但并不严整,与国内整齐划一的墓园很不一样;墓碑的大小高低也有些参差错落,一切显得自然而有序。整个墓地寂静无人,偶尔听见鸟儿的鸣叫。走着走着,卡夫卡的墓碑豁然出现在眼前,这是第21排,上面又有一个标记:弗朗茨·卡夫卡博士墓地在此。顺着这条小路往前看,路上的杂草渐多,踩踏的痕迹也明显减少,想必许多人在卡夫卡的墓地就止步了。在卡夫卡墓地左侧,有一条小路直通墓地幽深处,望不到尽头。我在卡夫卡墓地献上鲜花,码上几颗小石子,表达自己的敬意和哀思。静静地站立在卡夫卡墓前,想到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关系如此密切的卡夫卡就静静地躺在眼下的这片土地下,而我自己在阅读、思考、研究卡夫卡将近20年之后,终于有机会直面卡夫卡永久的安息之地,不由得百感交集、浮想联翩。 

  布拉格是一座著名的旅游城市,卡夫卡与布拉格的关系过于亲密,以至于有“布拉格的卡夫卡”和“卡夫卡的布拉格”之说。可以说,没有布拉格就没有卡夫卡,而因为卡夫卡布拉格则名扬天下。每天来布拉格的游客络绎不绝,查尔大桥上游人如织,布拉格城堡人满为患,黄金巷内人们摩肩接踵,伏尔塔瓦河上游船穿梭不止。卡夫卡已经成为布拉格的商业符号,重要的旅游资源。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纷纷来这里进行一次“卡夫卡旅行”。他们可以漫游卡夫卡曾经居住和工作过的地方,可以循着他昔日的足迹走遍布拉格的各个角落。他们可以走进卡夫卡快餐馆,和卡夫卡共进午餐,甚至可以吃到印着他的脸的巧克力。他们可以在卡夫卡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在卡夫卡酒吧饮一杯啤酒,在卡夫卡书店流连忘返,那里有关卡夫卡的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他们可以在街头随意买到印有卡夫卡头像的T恤衫,可以买到带有他形象的磁盘、木雕,以及各种印刷作品。卡夫卡的形象已经完全被市场化、商业化、旅游化了。 

  但是,卡夫卡墓地与这一切几乎无关,卡夫卡安静地躺在那里,这里没有游客,没有商贩,卡夫卡远避尘嚣,不受惊扰。卡夫卡成就了布拉格的商业繁华,但这种繁华与躺在地下的卡夫卡没有关系。在卡夫卡的墓地,我们更能体验到卡夫卡的尊严、高贵、素朴和神秘。卡夫卡的墓碑并不比其他墓碑高大、显赫,墓碑上刻着卡夫卡,还有他父亲、母亲的名字,这是一块属于卡夫卡一家三口的墓碑,在巨大的墓园中它毫无特殊之处。卡夫卡生前是一家保险公司的普通职员,业余坚持创作,因为生前发表作品极少,他活着的时候绝对算不上一位有名气的作家。卡夫卡的一生实在是普通平常的,正如眼前这朴素无华的墓碑。但是,卡夫卡的文学追求,他对创作的精益求精,纯洁得几近苛刻,他对自己作品的出版、评论、销售、获奖等都不甚关心,他只是为了写作而写作。他因为自己内心的强烈需求而写作,并不期待写作给他带来经济效益。他是这个世界少有的纯粹的作家。这使他比其他许多专业作家都更有尊严,也更为高贵,正如眼前这块墓碑洁白的颜色一样。当然,站立在卡夫卡墓前,墓碑上除了卡夫卡的生卒年代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在寂静无声的墓地,卡夫卡似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无需说,他留给人们的除了他的作品,他的思想,他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之外,似乎还有太多的神秘。 

  大约在1914年至1915年之间,卡夫卡写了一篇小说,名为《一场梦》。小说的主人公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美好的日子,K想去散步。可是他刚刚跨出两步,就来到了一座坟墓……他看到一座新堆积起来的坟丘,他跳进草丛,一下跪倒在那座坟头前。两个男人从坟墓后面站起来在坟头立起一块碑,一位艺术家则在墓碑上疾书K的名字,K被一股气流吸入墓穴。”最后,“他被这景象所陶醉,便醒过来了”。卡夫卡活着的时候就想象着被安葬的情形,这里充满了恐怖和怪异,但今日的卡夫卡墓前没有了这些,只是在墓地的静谧中依然透着一些神秘。布拉格与卡夫卡关系如此密切又相互背离,这一点卡夫卡恐怕也未曾料到。 

  静静的墓园仍然没有人迹,在我即将离开墓地时,终于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他往卡夫卡的墓地走来,不慌不忙,也不左顾右盼,但他在这里并没有停步,而是往左一拐,走进了墓园深处。这多少有些让我失望,但随后便释然。的确,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卡夫卡,当然,卡夫卡也并不属于所有的人,他甚至不属于眼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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