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与两位红颜知己

伏尔泰与两位红颜知己

作者:董纯第408(2016/03/23)期

 
费内“伏尔泰路”上的雕像 
 
女科学家夏特莱侯爵夫人



  伏尔泰(1694—1778),原名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是一位法兰西民族的先哲,因其学识渊博被视为“宇宙人”。法国人自豪地将自己的语言称作“伏尔泰的语言”。笔者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游学瑞士时,从莱蒙湖畔的洛桑慕名前往法国东南安省热克斯地区的费内—伏尔泰村(Ferney-Voltaire)造访。 

  费内地处汝拉山下,与瑞士交界。由于伏尔泰1760年定居当地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菲赫奈古堡,这一小村镇逐渐环绕在它周边形成规模,步步繁荣起来。1758年至1778年,伏氏在该远离封建朝廷的偏僻之地居住了整整20年,故此村以他的姓氏命名,沿袭至今。村镇里有“伏尔泰酒吧”、“伏尔泰商店”,几处十字路口都竖立着伏尔泰的雕像。只是,大哲学家在古堡的图书馆已今非昔比,原先馆存的7000余册书籍都被伏尔泰的崇拜者们抢购一空。今朝,与雨后蘑菇般丛生的现代建筑相比,费内古堡显出“哲人其萎”的颓景。游人漫步到果园绿荫中的伏尔泰雕像前,自然心生对一位西方大思想家的追思。 

  伏尔泰是一位自然神论者,终生反对君主专制,抨击天主教会和宗教神学。他主张理性,反对盲目信仰,尤其是各种迷信,极不赞同卢梭“返归自然”的乐观自然拜物教,更反对莱布尼茨的“前定和谐”和笛卡尔的“天赋观念”。然而,他倒认为自由平等是人生来的自然权利,尽管现实生活里真正平等很难实现。伏尔泰在世84年,著作等身,几乎涉足所有人文领域。他进行文学创作的目的,始终是向世人宣扬自己的哲学思想,奋笔针砭时弊,其影响远远越过法兰西的六角国界,使他成为欧洲启蒙运动的领袖人物。伏尔泰无畏地揭露社会不公正,曾数次为受迫害者伸冤,赢得世人尊敬。他被迫四处流亡几十载,晚年终于回到巴黎,主持法兰西文学院。后世因而给了他与“太阳王”路易十四同等的“无冕王”桂冠。 

  史载,伏尔泰年轻时写了一部悲剧《俄狄浦斯王》,讽刺封建贵族,结果被专制君主逮捕。1734年,他又发表《哲学通信》,表达强烈的自由渴望,再度得罪封建统治者,不仅著作被禁售,本人也重新遭到监禁。为了不再被投入巴士底狱,他到上马恩省的西雷堡(lechâteaudeCirey)避风。孰料,伏尔泰在那儿爱上了古堡女主人爱密丽·夏特莱侯爵夫人(1706—1749),一位慧颖的红颜知己,二人开始充满知识和精神交融的奇特恋爱生活,整整持续了十四个年头,被视为“启蒙纪元最放浪的罗曼司”。 

  在爱密丽的帮助下,他自由开办“戏廊”,演出当时新写的悲剧《凯撒之死》《梅罗珀》和《穆罕默德》等。彼时,爱密丽黎明即起,为伏尔泰朗读拉丁文和英文典籍。爱密丽·夏特莱是最先确定地球为近扁球形星体的科学家皮埃尔—路易·莫佩尔蒂(Pierre-LouisdeMau⁃pertuis)的弟子,索邦大学数名教授当过她的家庭教师,她的数学和物理学造诣极深。她将牛顿的主要著作之一《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æ Naturalis PrincipiaMathematica)从拉丁文译成法文,为在法国传播牛顿的理论作出了重大贡献。在她的影响下,伏尔泰开始从事科学研究。伏氏戏称爱密丽为“艳妆牛顿”,惊讶地说:“我在爱密丽的目光下研究牛顿的哲学,爱密丽要比牛顿可爱得多。”当年,牛顿的“万有引力”尚为一门陌生的理论,远未得到广泛传播。伏尔泰在爱密丽引导下,幸运地接触到这一新科学领域。爱密丽则从《俄狄浦斯王》作者的文化熏陶中获得精神升华。他们经常共同确定主题,分头研究,最后汇合比较,各以己之长填补彼方之短,撞出思想的火花。 

  实际上,著称于世的夏特莱侯爵夫人全然不是传统观念上的“哲学家的情妇”,而是“伏尔泰的‘一盏明灯’”。法国历史学家、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哲学教授伊丽莎白·巴丹德明确称她是“法国第一位女科学家”,写了《爱密丽,爱密丽》一书,为她立传。2003年,法国发现了爱密丽·夏特莱侯爵夫人成箱的数学方程式笔记、关于光学以及世界体系的论述,后由克里斯蒂拍卖行在巴黎开拍。上马恩省肖蒙(Chaumont)档案馆则收藏了她在香槟省西雷古堡,即她与伏尔泰共同生活地留下的所有宝贵文献。 

  伏尔泰的另一位红颜知己是被誉为“启蒙女性”的夏洛特—索菲·彭丹克伯爵夫人。她是一位风流堪比中国唐朝“风尘三侠”中红拂女的巾帼。彭丹克伯爵夫人的才华在现代得以显现和受到肯定,要归功于研究十八世纪问题的五位专家学者50年间孜孜不倦的寻觅和搜集。波兰裔英国传记作家、最先编纂伏尔泰书信集的出版商泰奥道尔·贝德曼,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发现了伏尔泰在40年间写给彭丹克伯爵夫人的300来封书信和便笺,将之收进牛津伏尔泰基金会1968—1977年出版的50卷文集。1997年,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出版社发行了安娜·索普拉尼和安德列·玛尼昂合作的题为《一位启蒙女性》(UneFemme des Lumières,CNRS Edi⁃tions)一书,即彭丹克伯爵夫人的书信和写作汇总集。及至2003年,弗雷德里克·德洛弗勒和雅克·高尔密埃在牛津伏尔泰基金会推出伏尔泰与彭丹克伯爵夫人书信集,在巴黎以《伏尔泰与他的红颜知己》(VoltaireetSaGrandeAmie)为书名发行。至此,二人于1740至1778年间的全部通讯悉数面世,合为丰盈一册。 

  夏洛特—索菲·彭丹克(1715—1800)生于北欧丹麦,出身王室,属意大利达兰多亲王血统支系。她自幼接受法兰西语言和卡尔文派思想教育,养成了独立特行、勇敢维护人格尊严的性格。学者们后来发现,她曾就同代妇女遭受的社会歧视现象写下不少文章,在当时实属不易。更何况,她自己一生以实际行动抗拒社会偏见。也许正因为此,伏尔泰当上了她的精神导师。 

  1740年,伏尔泰途经伯克堡短暂停留,在夏洛特—索菲的情人阿尔弗莱特—沃尔冈·德·绍布尔格—里普家中与她邂逅。这名少妇拜读过伏尔泰所有的著作,她敏捷的思路和对社会问题的尖锐目光马上使这位大哲学家对她刮目相看。无疑,这位开朗、风趣的女性使伏尔泰想起了英年早逝的自己“亲爱的爱密丽”。伏尔泰得知,夏洛特—索菲18岁嫁给彭丹克伯爵,但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心上人是表兄阿尔弗莱特—沃尔冈。二人虽各建有家庭,但面对社会压力不肯屈从而执意相爱。夏洛特—索菲甘愿屈尊,以小妾身份到情人家中生活。在伏尔泰来访的那一年,她再度成为上层社会舆论议论的中心。此时,夏洛特—索菲·彭丹克向丈夫公开提出了从法律上解除二人婚约的要求。传统社会嘲讽她像历史上罗马帝国皇后梅萨利纳那般“放浪”。然而,夏洛特—索菲决心已下,并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丈夫对离婚提出苛刻要求,不仅剥夺了她的两个孩子,而且使她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地产,多年被上流社会排斥在外。 

  夏洛特—索菲早就崇尚伏尔泰的自由思想,她凭着充满魅力的性格和敏锐聪慧的思维,得到开明人士普遍的尊重和敬佩。在她多年漫游欧洲的历程中,德国作家歌德、瑞士植物学家哈莱、意大利思想家阿尔加洛蒂等各国知名学者和社会人士纷纷给予她热情接待。她还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和奥地利女皇,即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母亲玛丽娅·特蕾西亚的座上客。连未来的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也对她的勇气钦羡不已。 

  夏洛特—索菲同伏尔泰邂逅时芳龄25岁,而伏尔泰已过不惑之年。长达10年之后,伏尔泰在柏林再度见到夏洛特—索菲。此时,二人俱已失去生活中最亲爱之人,都怀着一种热切渴望来到普鲁士。伏尔泰在腓特烈二世身边寻求法王拒绝给他的尊重和荣誉,夏洛特—索菲则希冀普鲁士国王助其一臂之力,找回被剥夺的产业。沦落天涯的夏洛特—索菲慧眼识珠,伏尔泰则艳羡才女风姿,两人坠入情网,在普鲁士共同度过了三年美好时光。正如二人互通的数百封信中所示,他们俩互怜互惜,友谊中添加了热烈的恋情。 

  在普鲁士的生活并未能使伏尔泰如愿,1753年他不辞而别,离开了该国和终生视其为精神导师的“红拂女”。1758年夏,夏洛特—索菲前来伏尔泰日内瓦近郊的住所“乐园”(LesDélices)造访,伏尔泰竭力挽留,希望安顿她在洛桑蒙特利翁自己家中住下。此时夏洛特—索菲已损失近半家产,不堪瑞士昂贵的生活,二人最后依依惜别。再者,除了伏尔泰,夏洛特—索菲与当地的其他文人骚客合不来。她离开瑞士,回到在奥地利的另一个情人、宫廷大臣科奥尼兹身边。此后,她仅回过一次家乡,晚年在德国汉堡与子女们共享天伦。 

  夏洛特—索菲·彭丹克同伏尔泰从此再没见过面,但仍继续书信往来,直至伏尔泰离世。夏洛特—索菲给这位挚友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778年4月。伏尔泰此时已返回故国,受到民众狂热欢迎。夏洛特—索菲在她的信中诚挚祝贺孤傲不逊的哲学家获得应有荣誉,为正义终于战胜偏见欣慰不已。伏尔泰于1778年5月30日在巴黎逝世,夏洛特—索菲·彭丹克则死于1800年。 

  今天,回忆伏尔泰与他的两位红颜知己,人们不仅能领会智慧情侣间的神交,而且会发现,欧洲争取女权运动史中还有这类杰出的女性。至于伏尔泰的哲学思想,读者或许会特别认同他对“形而上学虚空”的批判。因为,我们依然生活在一个浮夸的虚无社会里。且记住这位睿智哲学家的教诲:“没有尽善尽美,但一切尚可臻完善。”


本版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