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攒锦帐凝还散:展读《中国艳情诗》

烟攒锦帐凝还散:展读《中国艳情诗》

作者:江岚第416(2016/07/20)期

 
Tony Barnstone 
 
《中国艳情诗》封面



  古老中国的艳情诗被西方长期忽略。如今在这本书里,感性诗句的风貌向我们展开,呈现将近三千年的纷繁多彩,其中许多从未被翻译成英文。 

  这本题为《中国艳情诗》(Chi⁃neseEroticPoems,2007)的书只得巴掌大小,也不很厚,封面折页上这一小段内容概括尤为有趣。自上个世纪以来,以主题选诗的英译中诗集时有问世,“爱情”的主题固然永恒,“山水”主题也常有所见,把“艳情”特地掂出来的却难得。而中国三千年的“艳情”抒写汗牛充栋,浓缩得这样精致也绝非易事。好奇之余,我把这本小书买下来了。 

  买了随手放进包里,也没马上读。书的小巧有小巧的好处,可以天天藏在包里被拎来拎去而不自觉。这天带孩子去看牙医,等在那里无事,才想起拿出来翻阅。 

  这本书由Tony Barnstone和中国诗人周平(ChouPing)合作编、选、译,从《诗经》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当代,选译作品两百余篇。有些原文并不是中国文学严格意义上的“诗歌”,比如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或老子的《道德经》;内容也不完全是寻常概念里的“艳情”主题,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或李白的《秋浦歌》。大部分由两位编译合作译出,也有些篇什是别人的翻译或从其他译本选入。 

  Tony Barnstone是 WhittierCollege英文系的现任写作教授、翻译家,也是数次斩获诗坛大奖的美国当代名诗人。此君家学渊源,早在1991年便与其父WillisBarnstone及徐海新(译音)合作,译出过王维诗歌专辑《空山拾笑语:王维诗选》(LaughingLostintheMountains:SelectedPoemsofWangWei,1991)。后来他随父旅居北京,期间学习汉语,也结交了一些中国当代诗人,从此译介中国诗歌的兴趣更广,方向也更明确,并逐步形成自己的翻译风格。他对新时期中国诗歌全面、深入的译介,在西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与周平此前还合作编译过《安克辞典:中国诗》(TheAnchorBookofChinesePoetry,2005),自出版以来颇获好评,被多所大学选为教材。 

  相对而言,TonyBarnstone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关注程度比较小,最主要的译介作品就是这本小书了。他在翻译过程中惯于用直译和意译并重的散体形式,强调重现原诗内在的语境情境,也强调译文自身诗意审美的完整性与统一性。将这种翻译方法应用于古典诗歌英译,他的译笔便完全摆脱了中国古典诗歌外在形式上的束缚,在充分体味原诗意境情境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从目标读者的阅读审美角度考虑,他很少在译文中添加注释,文笔清丽,流畅可感。 

  李白的《杂曲歌辞·长相思》其三,原有题《赠远》或《闺情》。全诗不言他物,只聚焦一张空床,极写物是人非的相思之切之痛。原文如下:“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馀空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Barnstone将头两句合并,第三、四句拉长,及至“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在李白是陡然转成五言的无奈的嗟叹,到Barnstone则成为句型结构完全一样的反问,不仅也将诗情引向高潮,且音节同样琳琅有致而顺势起伏: 

  This room was all flowers 

  whenmybeautywashere. 

  Gone now. Only an empty 

  bed. 

  The embroidered quilt is 

  foldedup.Ican’tsleep. 

  Three yeas gone, yetIstill 

  smellherfragrance. 

  Why doesn’tthe fragrance 

  dissipate? 

  Why doesn’t my beauty 

  comeback? 

  I miss her until yellow 

  leavesdrop, 

  And wet white dawn soaks 

  thegreenmoss. 

  Barnstone不拘形式而深得原诗神韵的译风,在上例中表现得十分突出。他曾经在《空山拾笑语》一书的序言里表述过他译介中国诗歌的角度和方法。认为翻译中国诗歌,是对每一个汉字背后的“意象”与“声音”的解码过程。译者穿梭于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与文化之间,经过深思熟虑所要呈现给读者的文本,不是任何规整的、呆板的滴水不漏,而是鲜活的、灵动的耐人寻味。因此他在翻译过程中对待中英双语在词序、人称、句式结构等方面的差别,处理起来便很灵活。再如白居易《采莲曲》中“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译作“She seesayoung man, almost speaks, thenjust smiles and bows her head,and into the water, her emer⁃ald-jadehairpindrops.”或元稹《离思五首》其二中“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译作“Beforegettingup,I leaf through a Daoist book,and watch her combing her hairunderthecrystalcurtain.”都调整了词序,也都补出了主语,却不拖沓累赘,十分精当传神,富于画面感,也富于诗性的节奏感。 

  在中诗英译的领域里,诗人们的译介总是比学者们更重视译文作为诗歌内在的、自足的审美效果,在这一点上,Barnstone的观点与他的前辈们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同。不过,诗人们往往容易随着自己灵感的自由飞动,或多或少发挥过度,Barnstone却显得相当谨慎节制。这本小书里没有汉语原文,但从英文本回到原诗并不困难,足证他的译笔忠实于原文的程度,令很多其他诗人译家难以与之比肩。也可见他的合作者,中国诗人周平,对此定然贡献良多。 

  中国古典诗歌里的典故,向来令英美译家们头疼。有的学者甚至认为用典是李白杜甫们不可原谅的一大“通病”,是终将导致中国诗歌走向没落的“恶习”,明确表示凡擅用典故的诗人一律不选,凡涉及很多典故的诗歌一概剔除。而基于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英美译家眼中的“典故”,要比汉语母语的读者所理解的数量大得多,范围也广得多。刻意规避典故的选诗原则不可避免地要遗漏相当数量的传统佳作名篇。Barnstone既没有这种偏见,在翻译方法上又很少自我设限,使得他在既定主题下选诗的自由度相应扩大。 

  唐代诗人李商隐为诗,笔触内向,措辞婉曲,又惯用典故,所以他的作品向来被译介的不多。Barnstone则不仅选译了他的三首诗歌,其一还是《碧城三首》之二的“对影闻声已可怜”。这首七言律诗几乎一句一个典故,词藻考究,对仗工巧,堪为李义山之曲折晦涩诗风的巅峰代表作之一。Barnstone的翻译只紧紧抓住其“狂放热烈”的香艳题旨,至于诗中提到的“萧史”、“洪崖”、“鄂君”,一律用“handsomeman(美男子)”带过;“紫凤”、“楚佩”、“赤鳞”、“湘弦”一律照字面对应直译。全文如下: 

  I amfacingshadow, listening 

  foryouandfeelingsuchfervor. 

  In yourjade pool the lotus 

  leavesarerampant. 

  Don’tturn your head to 

  look,atotherhandsomemen. 

  Don’ttap the shoulder of 

  someotherimmortal. 

  PurplePhoenix,youarepret⁃ 

  tily untamed as you suck the 

  jadependulum. 

  My scaled red fish dances 

  wildly, and played your harp 

  strings. 

  Nowahandsome man boats 

  atnightandgazes,anxiouslylost, 

  And on an embroidered silk 

  quilt smocked withincense you 

  sleepalone. 

  凭藉着Barnstone已臻化境的创作功力,李商隐这首诗有了风情摇曳的英文风貌,颇值得玩味。只是对原诗中所涉的“萧史”等等典故,他在这里不得不加上一点儿注释了。还有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甚至于吴文英的长调《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Barnstone的英文诠释俱有可圈可点之处。 

  不过,这个可读性很强的小书里也有几处误译颇刺眼。唐代女诗人薛涛的《春望词》,四首联章,以春景历历写春愁,遣词平易而意味深长,是抒写相思情怀的五言名篇。其三有“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之句,喟叹与意中人结缡之日遥遥无期。其中“风花”谐“风华”,既指春花也寓意青春年华。书中译作:“Wind, flowers,and the dayisaging, No oneknowswhenwe’llbetogether”,将“风花”这个名词一拆为二,又把原句中的副词“日”当作了名词,变成了“风,花与岁月都在老去”。

  或曰,这样的翻译还不至于偏离原意太远,权且当作对原句的一种别解也罢了,可另外一些错解之处便不那么容易将就了。 

  仍在薛涛的同一组诗里,其四的末句“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言晨妆之际每每对镜垂泪而无人怜念。书中译作“Tears streak my morningmirror likejade chopsticks,Doesthespringwindknowthat?”变成“眼泪如玉筷,刻划早晨的镜子”。然“玉箸”乃形容面目姣好的女子珠泪双垂,既非实指玉做的筷子,更无从“刻划”镜子。冯延巳有“苕苕何处寄相思,玉箸零零肠断”,骆宾王有“金钿明汉月,玉箸染胡尘”,李白有“玉箸日夜流,双双落朱颜”,都是同样的指代。 

  王涯的《秋思赠远》两首,书中译出其一,原文末句“不见乡书传雁足,惟看新月吐蛾眉”以景结情,由新月联想到娇妻的蛾眉,情笃而意真。译为“No swallow comes with lettersinits claws.Isee only the newmoon like the eyebrow ofamoth.”则“大雁”成为“燕子(swallow)”已是意象不对,概念不对,时令也不对,“蛾眉”直接变成“飞蛾的眉毛”更奇怪,小小飞蛾哪里来的眉毛,还状如新月?而且如此一来作者对月怀人的深情便无着落了。再者,书中将这首诗的原作者归于王维,也是误植。 

  白居易的《长恨歌》是爱情诗的经典之作,书中从开头到“玉楼宴罢醉和春”为止译出了前面一小部分,其中“云鬓花颜金步摇”的译文竟然是“with her cloud-like hair, flow⁃er-like face, her gait that swayslikegold”——将偏正结构的“金-步摇”变成动宾结构的“金步-摇”,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译者并不知道“步摇”指发簪,是一个名词。其他的错解还有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中译出一条“aboulevardofYangzhou(扬州大道)”之类,究其原因,都出于对原文的理解偏误。 

  诚然,中英两种语言及其所蕴含的文化因素相距太远,文学的语言转换过程中,各种误读误解或过度诠释在所难免。比如此书的二位编译者将词、曲、赋都当成“诗歌”来译介,乃是两种语言里对“诗歌”这个词的定义不尽相同,过去也不是没有先例,似乎不必求全责备。只是时至今日,随着全球范围内跨文化交流、融合的层面越来越深广,对文学译介的质量要求也大大提高了。Barnstone的译文质量整体上的确很好,出现这些偏误又不是语言或文字本身的问题,而是古典诗词的知识积累的问题,构成了全书的硬伤,不免格外令人惋惜。 

  从选诗的角度来讲,TonyBarnstone对中国诗歌总体的译介带着明显的目的性和方向性,总是格外关注那些尚未被西方认识的,有些甚至是被中国人自己忽视或避忌的诗人和作品。他选译现当代中国诗人及作品的立场便是如此,到了古典诗歌仍是如此,这本小书的“艳情”主题定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的目的,是要用古典文学中“性爱”的富丽与香艳,深挚与缠绵,针对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偏见,向他们展现出属于古老中国的,感性的柔肠百转,浓情万千。所以寒山的“洛阳多女儿”,杜秋娘的“劝君莫惜金缕衣”,韦庄的《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以及前文提到的白居易的《长恨歌》等等通常不会被解读成与“艳情”有关的篇什,也被收录其中,并且被朝着这个主题方向去诠释。这也可以理解为译者对所谓“艳情”的理解,实际上扩展到更广义的范畴。同时,他以这个主题所拣选的作品及其诠释角度,不仅扩展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认识层面,也是掀开中国道统伦理的屏蔽的一种尝试,直接叩问着中国文学批评的儒家“正统”对经典的评判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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