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开“主义”与“流派”——“睁大眼,留心看” 巴恩斯品名画

丢开“主义”与“流派”——“睁大眼,留心看” 巴恩斯品名画

作者:陈星第421(2016/11/02)期

 
《睁大眼,留心看》英文书影 
 
席里柯画作《梅杜萨之筏》 
 
哈尔斯画作《笑着的骑士》 
 
库尔贝画作《塞纳河畔的姑娘》 
 
朱利安·巴恩斯



一 

  2015年,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Barnes)推出了一本自己的美术评论集,书名Keepingan EyeOpen。 

  巴恩斯在当代文坛堪称大名鼎鼎:截至2016年,他已先后斩获十多项重量级文学大奖,其中包括布克奖(2011)、大卫·科恩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2011)、奥地利国家欧洲文学奖(2004)、莎士比亚奖(1993)、费米娜奖(1992)、E.M.福斯特奖(1986)、毛姆奖(1985)等。因为他在文学方面的杰出贡献,巴恩斯于1988年、1995年、2004年三次获得法国艺术与文学荣誉勋章(从骑士勋位晋级到军官勋位,最终获得最高级别的司令勋位)。2016年,他被美国艺术暨文学学会聘为外籍荣誉会员。他的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福楼拜的鹦鹉》《十又二分之一章的世界史》《英格兰,英格兰》《终结感》,散文集《穿过窗户》等。 

  挟偌大文名的巴恩斯跨界进入美术评论领域,也能如同其文学创作一样,展现独到见地吗?阅读他的新著便能发现,在美术上,巴恩斯虽非“业界专家”,其艺术评论也依旧出手不凡,精辟精彩,引人入胜,发人深省。 

  先看书名KeepinganEyeOpen,这个英语短语字面义是“睁大眼”,引申义是“留个心”。巴恩斯是让谁睁大眼、留个心?睁眼看什么,又留心什么? 

  巴恩斯虽未受过系统的美术教育,却有漫长的“审美”经历:在文学创作之余,他喜欢的一项“业余活动”,正是逛美展,品名画。据他回忆,自己童年时期对美术并不特别感兴趣,甚至压根儿记不得儿时有没有去过英国国家美术馆;而一度对伦敦华莱士收藏馆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哈尔斯的《笑着的骑士》上,因为这幅画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在上大学前,他有机会独自参观了巴黎阴沉沉的莫罗纪念馆,却忽然找到了欣赏画作的乐趣,并一发不可收拾,以后二十五年间他几乎游遍了欧美所有主要的美术馆。他去库尔贝纪念馆看过库尔贝的《世界的起源》;去英国国家美术馆看马奈《处决马克西米连》三个版本的同室展出;去苏格兰现代美术馆看好友霍奇金的七十寿辰特展;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书时,多次抽空去校园内的巴尔的摩艺术博物馆看著名的“科恩收藏”。 

  这本艺评集中的文章,便是这样“逛美术馆”的结果。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除了《十又二分之一章的世界史》里对席里柯的点评,他还在《泰晤士文学副刊》《现代画家》等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画评、展评。他从这些美术评论中精选出十七篇,结集出版,是为本书。 

  因此,“睁大眼,留个心”的,首先是巴恩斯本人,是他这位文学专家、美术“外行”在睁眼看画,留心艺术。这本书的丹麦语版书名也证实,本书的宗旨的确有这层意思。实际上,选辑出版巴恩斯的艺术评论,最初是丹麦出版人克劳斯·克劳森的建议,在他的劝说下,巴恩斯选取了十二篇文章,于2011年在丹麦出版,合集名为Somjegserdat——“我看见”。 

二 

  英文版合集中的十七篇文章,除一篇谈制模术外,其余每篇专评一位艺术家。其中除少数几位英美当代艺术家外,多为法国十九、二十世纪对现代主义运动有深刻影响的人物:席里柯、德拉克洛瓦、马奈、塞尚、德加、勃拉克。文章按相关画家的活跃时期排序,因此顺序读完全书,读者就重温了“关于艺术(主要是法国艺术)是如何从浪漫主义走到写实主义最后又进入现代主义的故事”(该书《前言》)。 

  读完这个“故事”,可知作者的“keepinganeyeopen”,也指那个时期的艺术家们“睁眼留心”,积极探索如何用自己的画笔反映现实、推进艺术的发展。艺术家们是“用眼看的人”(《德加》一章)。他们“睁大眼”,认真品味世界,并“留着心”,寻找自己艺术观的最佳表达方式:线条与色彩的对决,写实与变形的抗衡,叙事与抒情的竞争,古典与现代的碰撞,“忠于生活”与“忠于艺术”的权衡。 

  但这一段艺术史早经无数人书写过,从世界各地博物院、美术馆的布展介绍,博学多识艺评人的评说议论,到深奥专业的学术专著、艺术史教科书,甚至普及型入门介绍,应有尽有,巴恩斯这个“门外汉”的艺评又凭什么吸引读者呢? 

  “故事性”是巴恩斯谈艺的最大特色。《华盛顿邮报》2015年10月的一篇书评便称赞他的艺评“充满了动感和戏剧”。这或许是源于小说家的职业素养;或许正如他2015年5月17日在接受BBC四台《读书》栏目采访时所说,作为一个非艺术科班出身的人,他“并没有其他谈艺的手段”;又或许是作为一个既精于文字艺术又醉心视觉艺术的学者,他深知任何文字都无法将一幅画的丰富内涵完全呈现(事实上,就连画作的翻印版都无法忠实重现原作)。因此他放弃单纯的就画论画,而是选择以自己擅长的文字来说艺术的故事。 

  巴恩斯和读者说起关于梅杜萨事件始末的非官方版本以及席里柯名画《梅杜萨之筏》的创作过程,安格尔与德拉克洛瓦之间的明争暗斗,法国大革命对库尔贝的致命打击,德加、塞尚、弗洛伊德与模特儿间的“爱恨情仇”,勃拉克与毕加索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来往,龚古尔在日记里对同时代画家的冷嘲热讽。他旁征博引,围绕画家的一幅代表作,讲述作品创造过程、画作首批观众的反应、画家生平事迹中的趣事逸闻,还有评论家们的评论,娓娓道来,兴趣盎然,不经意中已将一幅画的创作置于画家一生创作的背景中,将画家一生的创作置于十九、二十世纪艺术变革的背景中,对画家的创作目的、创作过程以及画家为人处事与其艺术间的关系进行了非同寻常的探索。 

  巴恩斯谈艺的故事性更体现在他对画作内容的分析上。虽然巴恩斯强调过自己不是艺术专业出身,没有接受过正式的专业训练,但在这部艺评集中,他也就画作本身做出了非常专业的评论,聊构图、光影、线条、设色,说粉墨、油彩、画布。不过,他着力最多的,还是对画作主题的挖掘。从画面推测作品主题,这件事本身并不新奇:“图—文关联”研究是传统艺术史中的老课题,一直以来,学者们就致力于挖掘建立于文本资源之上的图像表达(叙事画、寓意画)背后的文学典故、历史事件。不过,在巴恩斯的笔下,不论这幅画本身是叙事画、肖像画、静物画还是风景画,都在给读者讲故事,讲不需要专业背景,只要用心就能听到、听懂的故事。在《方丹-拉图尔》一章中,他让我们注意画家五幅艺术家群像作品中的人物,虽然看上去他们排成一排,一团和气,但他们谁也不碰谁,在画作平静和谐的表面下其实暗潮涌动,有着另一个故事呢。在分析库尔贝当年引起争议的作品《塞纳河畔的姑娘》时,他仔细分析了两位姑娘的睡姿,以及不远处的空船,提醒我们,画面外存在一个船工,和我们一样在偷窥熟睡中的姑娘。他描绘了塞尚笔下“醉醺醺的陶器里七倒八歪的果子”(《塞尚》一章),雷东“黑彩画”里“砍下的头颅、黑色的幻想”(《雷东》一章),霍奇金画布上“右下方偏中间那块炸开的绿色”(《霍奇金》一章),聊了塞尚静物画中的勃勃生机,雷东画里所讲的“精神若想飞升,便必须先与肉体割离”的故事,以及和霍奇金在画里对旅游时遵照米其林绿皮导览手册指示按部就班参观的“我”的调侃。在巴恩斯看来,只要睁大眼,留心看,不管一幅图像是依托文本还是独立存在,所有的静止画面都在讲故事。 

  有时,巴恩斯会将画面细节与画外故事结合起来——这是他的艺评中另一个与众不同、让人深受启发的特点。他会通过细致对比同一幅画作的几幅草稿,或是主题、构图相似的不同画作,深入分析画作构图、设色的变化对画作主题表现的影响,并推测画家创作时的心路历程,由此探索名画之灵魂所在。巴恩斯讨论席里柯的名作《梅杜萨之筏》时,分析了其先后数稿,推测席里柯为何放弃了原先的食人场景,也舍弃了已近成稿、让人兴奋激动的救援船驶近的场景,而选择了船在远方、来去未定,筏上的人希望与绝望交织达到顶点的那一瞬间画成定稿。在《马奈》一章中,他对比了《处决马克西米连》的三稿,从图中军士站姿这一细节入手,探讨不同设计给观者带来的不同道德体验。这样的讨论,生动地说明伟大的艺术家创作时必然会“睁大眼,留个心”,能从自己已有的创作思路中抽身,敢于探索其他的创作与表现可能,方能成就一件伟大的作品。而对于观画者而言,看画时若是带双“不知情的眼睛”在美术馆中浮光掠影,飘然而过,其收获可想而知。 

  除了有故事性外,巴恩斯的艺评还极具个性——它们不是四平八稳的事实陈述,不是小心谨慎的学术论证,而是作者审美情趣、艺术观点的鲜明展示。毕竟,正如美术界学者们指出的,“艺术是感性的,美术史是主观的”,“不能以客观性相挟”。巴恩斯对许多批评家所谓“德加厌恶女性”的理论嗤之以鼻;他拒绝接受2003—2004年跨大西洋维亚尔展那“你可以叫他爱德华”的宣传噱头;他认为2011年巴黎马奈展策展人试图把马奈打造成一个“维护传统价值”的画家是个错误;他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对“英国青年艺术家”这个当代艺术团体的不屑。巴恩斯认为伟大的艺术家并无道德审判的豁免权,艺术家应该用艺术说话,不可以用自己喧闹的私生活博眼球。因此他推崇低调做人、专注作画的德拉克洛瓦和勃拉克,并不那么看好浮华的毕加索,或者“做事从没底线”(《弗洛伊德》一章)的卢西恩·弗洛伊德:虽然这本合集中没有文章专评毕加索,他也承认毕加索在艺术上的惊世才华,但巴恩斯却总忍不住要在这里那里埋汰毕加索几句(在《勃纳尔》一章中,他描写了勃纳尔葬礼当天飞雪映春花的美景,然后说:“我也就是出于好奇,顺嘴一问:毕加索去世的时候,大自然又为他做了什么?”;而在《勃拉克》一章里,毕加索基本上就起了反衬勃拉克为人之高洁的作用);而对于英国当代肖像画家弗洛伊德,巴恩斯的结论是,相比他那些彰显大男子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著名肖像,自己倒宁愿他“当初能再多画些水池,多画些盆栽,还有树叶,还有树木。多画些荒地,多画些街道”(《弗洛伊德》一章)。且不论这些观点的正误,一个当代作者,在评论这些人所共知、成就斐然的艺术家时,不慑于其显赫的名声,敢于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好恶,且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这比读那些只谈艺术不论其他的艺术评论,着实多了几分畅快淋漓之感。 

三 

  不同于一般的专业艺术评论文章,巴恩斯的语言儒雅精致,用词讲究,表述精确,同时幽默有趣,妙语连珠。例如在谈到库尔贝时,说他对大十字勋章十分渴望,这是因为“他需要获得公开授勋,这样他才可以公开表示受了侮辱”(《库尔贝》一章);马格利特有一个时期风格大变,俗艳不堪,这大概是因为“如果你以衣服上从不溅上颜料著称,也许人到中年,更容易大受诱惑,想要随心所欲信手挥洒一下”(《马格利特》一章);有批评家抱怨过勃纳尔的画中植被太繁茂——“终于有一位画家被拿到《园丁问题》上让专家团评判了。(‘顺便一提,关务卢梭那家伙在他那旮旯里种的巨型肉植也忒多了点。’)”(《勃纳尔》一章)。这些调侃幽默但犀利,大大增强了巴恩斯艺评的可读性,缩小了普通读者与专业美术世界的距离,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是同好友一起站在美术馆的画前聊天:他侃南谈北,我全程捧腹,同时愉快地长了见识,找到了观画的新视点。从这个角度,结合其艺评的故事性特征来看,“睁大眼,留个心”也许也是在对艺术评论家说,写美术评论时,有时可以跳出专业的、学术的固有模式,探索另一种评述可能。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巴恩斯文中大量讨论画家的生平轶事、时代背景,自己也推崇“德艺双馨”的画家,但他并不主张“画家的创作与其生平经历、品行性格息息相关”。实际上,在文中,他不时流露出对于用艺术家生平解释他们的艺术,或者从作品推测作者生平这样做法的质疑:“一鳞半爪的生平事迹并不靠谱”(《勃纳尔》一章);“福楼拜在回答记者提的一个关于他生活的问题时曾说过:‘我没有生平。’艺术是一切,它的创造者什么都不是”(《霍奇金》一章);“我们能从作家、画家、音乐家的作品里,推测出他们的婚姻状况么?把婚姻看得更透彻的,是已婚人士还是未婚人士?更会描写孩子的,是有孩子的人还是没孩子的?”(《雷东》一章)。在BBC的那次采访中,他也提到“文学、美术中引人入胜的地方,往往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没有作者的生活基础”;但与此同时:“库尔贝的性格的确与他的艺术丝丝入扣,但勃纳尔的生活却似乎和他的作品没什么关联。”因此,与其说通过在艺评中大量叙述艺术家生平,巴恩斯试图构建作者生平与艺术的关系,不如说他是在探索这种关系是否存在,并在很大程度上把解释权交给了读者,让他们自己去体验艺术创造的偶然性,并以此告诫读者/观众们,要“睁大眼,留个心”,避免带着结论和偏见观画读画,禁锢了思想,不能参透画作的丰富内涵。 

  “抛开成见、打开思路”是贯穿巴恩斯这本艺评合集的主题。在巴恩斯看来,艺术的发展是在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创新的过程:德拉克洛瓦用色彩对抗安格尔的线条,德加又用线条挑战了色彩;库尔贝通过高度的写实“责难这责难那,纠正这纠正那”(《库尔贝》一章);马奈抛开“高大上”的主题,描绘巴黎的日常生活,展示“此时,此地,事实如此”(《马奈》一章)。而品读每个艺术家的个人创作,则可以看到其艺术发展道路上不断自我挑战的全过程,马格利特会有风格大变的“母牛期”,维亚尔会迷上胶彩,勃拉克走出了野兽时期,和毕加索一起创立了立体派。其实巴恩斯写艺评,也是他跳出自己的“文学圈”,涉足美术领域的尝试,是他修正自己对艺术的原有认识、接受不同流派的不同表现方法的体现: 

  在我美术欣赏的起始阶段,一幅画变形得越厉害,就越是吸引我:实际上,我那时认为这才是艺术。把生活拿来,然后经过某种超凡、神秘的处理过程,将它变成另一种东西,与生活有关,但更有力,更强烈——若是也更古怪,那最好不过……直到看过了更多画作后,我才意识到写实主义可不是区区山脚下的登山大本营,让别人从这里出发探险、攀登高峰的:它一样可以忠实于现实,也一样可以古怪稀奇,一样离不开选择、组织、想象,一样在用自己的方式变形变异。……我最终渐渐意识到,就和美术史中其他流派一样,现代主义有其长亦有其短,而且其本质决定了随着斗转星移,它必会过时。不过,这一切都无损其魅力,倒让它更有意思了。(《前言》) 

  这样一来,对于读者/观众来说,“睁大眼,留个心”,便是在呼吁开卷有益,应当广泛涉猎了,不管是观画还是读书皆如此。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Keep-inganEyeOpen这个题目中的“eye”(眼睛)——睁眼看,而不是开口说,或是侧耳听。德加觉得“语言是多余的:你只要说‘哼’‘哟’‘哈’,该说的就都说了”(《霍奇金》一章);马蒂斯说过:“艺术家应该把舌头剪了”(《霍奇金》一章);勃拉克则认为,如果我们在一幅画前能一言不发,那就达到了理想境界。然而“我们是不可救药的语言生物,我们热爱做解释,说看法,谈主张。把我们放在一幅画前,我们立马就七嘴八舌,喋喋不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前言》)。文学家巴恩斯通过他的语言,提醒我们这些不可救药的语言生物,他的艺术批评,或者任何其他或专业或业余的艺术论著,归根结底也只是“七嘴八舌”中的一种。而其千言万语,最终被作者自己归纳为简简单单的四个英文单词“keeping an eyeopen”,提醒着我们,千万要记得不时地丢开“主义”、“流派”和术语,从各种或深或浅的理论中抽身,走进博物院美术馆,静静地站在那些或宏大或精致的画作前,睁大眼,留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