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里的“雾霾”

《荒原》里的“雾霾”

作者:曾艳兵第425(2017/01/04)期

 
《荒原》英文版书影 
 
《雾中的特拉法尔加广场》,蒋彝作



  T·S·艾略特(1888—1965)是20世纪西方最重要的诗人、戏剧家和批评家之一。《荒原》(TheWasteLand)是艾略特的代表作,被认为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里程碑。20世纪美国著名文学与社会文化批评家特里林说:“《荒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负盛名、最有影响力的英语诗歌,它的打磨最为巧妙精心,它的气象最为磅礴,因为它的主题正是现代生活的本质,它把这种现代生活描绘为个人绝望的空间。”这种对于“现代生活的本质”的揭示,对于“个人绝望的空间”的呈现,对于每一个经历了现代生活或者正在经历现代生活的人来说,都应该具有某种启示意义。英国批评家皮特·琼斯说:“毫无疑问,艾略特的杰作《荒原》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读法,既可以当作一首追求的诗,也可当作一部社会记录,一次在微弱希望光照下对无望枯竭的生动召唤,一次对于心灵深处景象的探索,一种思想。” 

  在一个雾霾弥漫的季节,身处中国北方的中心城市,读着《荒原》中对雾霾的描写,遥想百年前的伦敦和欧洲,虽然不能消除眼前漫过天际的雾霾,但却似乎可以稍稍清理一下心中的雾霾,也算是在雾霾季节里的一点收获吧。这或许就是琼斯所说的,对《荒原》的另一种读法。 

  《荒原》写作于1921年至1922年之间,距今95年。早在1915年,美国诗人、评论家庞德发现了年轻的艾略特的创作才华,于是,他给纽约一位著名的艺术收藏家、资助人约翰·奎因写信,介绍当时尚默默无闻的艾略特,希望后者能够资助艾略特摆脱当时的困境。1919年在艾略特几近精神崩溃时奎因果然出手相助。1921年,艾略特的妻子维芬的精神疾病越来越严重,艾略特自己也身心交瘁,面临精神崩溃。于是,他们不得已去瑞士一家疗养院接受治疗,在疗养院期间,艾略特完成了《荒原》中的大部分内容。1922年,艾略特将完成的《荒原》手稿交给了庞德,庞德立即对长诗进行了大幅度地删改定型,并推荐发表。1922年10月中旬,《荒原》先后在英国的《标准》和美国的《日晷》上发表。第一版单行本在12月15日出版。《荒原》的原注是这时为了增加单行本的页数,应出版商人Liveright的要求而加上去的。 

  《荒原》全诗共434行,分为五章。第一章“死者的葬仪”。这一章表现现代人的生活无异于出葬,而葬仪的意义又在于使死者的灵魂得救。在这一章的第60—66行,诗人写道: 

  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破晓时的黄雾下,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人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脚前。 

  “并无实体的城(UnrealCity)”,在诗中出现了三次,这是第一次。艾略特注释道“并无实体的城”源自波德莱尔的诗《七个老头子》。该诗最早发表于1859年9月15日巴黎的《现代评论》上,后收入诗集《恶之花》中。波德莱尔写道: 

  熙熙攘攘的都市,充满梦影的都市,幽灵在大白天里拉行人的衣袖! 

  ……某日早晨,当那些浸在雾中的住房在阴郁的街道上仿佛大大地长高,就像水位增涨的河川两岸一样,当那黄色的浊雾把空间全部笼罩…… 

  此时的巴黎雾霾弥漫,“雾中的住房”,“黄色的浊雾把空间全部笼罩”,城市仿佛在虚无缥缈之中,于是,在“充满梦影的都市”,幽灵大白天出没,“拉行人的衣袖”。雨果称赞波德莱尔:“你给艺术的天空带来说不出的阴森可怕的光线。你创造出新的战栗。”法国评论家雷诺曾将《恶之花》与《神曲》相比,只是波德莱尔笔下的地狱就在大都市中心,在诗人足下。艾略特显然借用了波德莱尔的诗中的意境,但艾略特随后直接引用了《神曲》中的诗句:“若非亲眼看到,我决不相信死神已经毁掉了这么多人。”这是但丁在维吉尔的引领下进入地狱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情境,他看到地狱门口涌动的漫长不尽的人流非常震惊。但丁继续写道:“据我所听到的,这里没有其他悲哀的表现,只有叹息的声音使永恒的空气颤动。”当然,在艾略特看来,“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并非因为雾霾,而是因为刚刚过去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剑桥学者克里斯汀·L·科顿在新近出版的《伦敦雾》(LondonFog:TheBiography)一书中也论及艾略特及其《荒原》。她认为,在《荒原》中雾霾与精神荒芜有关,现代机械生活中的公务人员的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导致了他们情感的失落与荒芜。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艾略特先在海格特中学教法文和拉丁文,后在劳埃德银行当职员。这里的生活让艾略特感到深深的焦虑和绝望,乃至精神几近崩溃。这种精神的荒原就像此时伦敦的雾霾一样挥之不去。于是,伦敦在艾略特笔下变成了“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破晓时的黄雾下,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就像地狱中无数的幽灵在冥河上漂流而过。 

  据科顿描述,1922年1月22日,伦敦经历了严重雾霾。黄色的雾就像一堵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和去路。一位妇女不慎掉下站台,被经过列车碾压致死。另外两位妇女完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位好心的绅士顺路引领她们回家,待她们到达目的地转身要感谢这位好心人时,发现这位绅士是一位退伍士兵,他在战争中受伤双目失明。因此,当白天变成了黑夜时,“人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脚前”。 

  在第三章“火诫”中,艾略特又一次写到“并无实体的城”: 

  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尤吉尼地先生,那个士麦那商人胡子未刮,口袋里装满了葡萄干到岸价格,伦敦:见票即付从破晓到正午,黄色的雾霾一天不散,但这并不影响土耳其商人来伦敦做生意。当然,雾霾并不仅限于伦敦,正如工业革命并不仅仅影响英国一样;全世界都弥漫着雾霾,正如全世界都难以摆脱精神荒芜一样。于是,艾略特再次写到“并无实体的城市”: 

  山那边的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色暮色中开裂、重建又爆炸 

  倾塌的城楼 

  耶路撒冷雅典亚历山大 

  维也纳伦敦 

  并无实体的 

  “山那边的是哪一座城市”,或者指的就是地球另一边的城市,“在紫色暮色中开裂、重建又爆炸”。“倾塌的城楼”、“并无实体的”,这一次连“城市”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并无实体”。在艾略特看来,雾霾是精神荒芜的隐喻。大地的荒芜是因为缺水;精神的荒芜则是因为人类失去了信仰: 

  在山间那个坏损的洞里 

  在幽黯的月光下,草儿在倒塌的 

  坟墓上歌唱,至于教堂 

  则是有一个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 

  它没有窗子,门是摆动着的, 

  枯骨伤害不了人。 

  “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于是雷霆说了话:舍予、同情、克制。天上的雷霆震撼大地;心中的雷霆警醒灵魂。大地上的雾霾虽然一度猖獗,但并非无法医治。在艾略特发表《荒原》30年之后,1952年英国出现了著名的“杀人大雾”(GreatKillerFog)。1956年英国通过了《空气清洁法案》,从此英国的浓雾渐渐退去,成为历史或者神话。“并无实体的城”变成了“真实的城市”。现实的雾霾渐行渐远,然而,一旦人们的心中雾霾弥漫,却不是简单地通过一道法案就可以解决的。一旦人们的信仰丢失了,重新确立信仰绝非易事。没有了信仰,或者说失去了诚信,就像在浓雾中失去了方向,任何的艰难起步都有可能将自己引入陷阱。最后我们还是回到艾略特和他的《荒原》吧。我以为,艾略特的意思大概是,比起精神荒芜来,城市的雾霾终究可治,算不上是致命的,因而无需多言,而一旦人类的精神雾霾弥漫开来,人类离着末日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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