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科英布拉

品味科英布拉

作者:沈坚第428(2017/03/01)期

 
科英布拉大学法学院庭院 
 
科英布拉老街观景之船型建筑



  葡萄牙步入历史舞台不算久,12世纪才正式立国,前后有过两个城市作为首都,今者为里斯本,已众所周知,其先还有一处,就是位于中北部的科英布拉,离着拦腰横贯国土的蒙德古河不远。1139年,阿丰索一世率兵在奥里基之役大破穆斯林军队,迫使周邻各国纷纷向他纳贡,由此称王,始建葡萄牙王国,以科英布拉为都。其后,相继有桑乔一世、桑乔二世、阿丰索二世、阿丰索三世、佩德罗一世和费迪南德一世六位葡王出生于此。直至13世纪下半叶,首都才迁至里斯本。所以,在葡萄牙的历史上,科英布拉是座老城,是它的故都。 

  科英布拉(Coimbra)地名的出现,则比成为首都要久远得多。9世纪改用附近天主教区之名作城名,称“Conimbria”或“Conimbriga”。“Conim”是古时居于当地的一个前凯尔特部落名,“briga”为凯尔特语的城堡之意,即为科宁人的城堡。 

  科英布拉城大体依山而筑,山不高,山上有教堂、大学和富人区宅邸,由观景台远眺,城市景色尽收眼底。由此可漫步一路下坡,行经纵横的街巷,穿越老城区,仍见古旧的中世纪城墙、门洞。出城门外,渐入平地,今已形成繁华市区的一部分,有商业步行街和现代建筑。浏览科英布拉,大致也是先乘车到山上,登高俯览周边景色,再四处转转,慢慢步行下来的。这样的游法,既省劲儿,又不遗漏什么景点,该看的,全都看到了。 

  科英布拉大学是葡萄牙历史上首座大学,去那里,没有不参观大学的。所以科英布拉的定位,更是葡萄牙的一座文化城市。这就好比我们去西班牙的萨拉曼卡,也必定会去看这座西班牙最早的最高学府一样,中世纪大学已然成为一张地方名片,一种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了。1290年,葡王迪尼什在里斯本创建该国第一所大学,1537年则最终迁至此,亦即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科英布拉大学。 

  从山上远眺城市的晨景,令人心旷神怡。夏季的晨光并不怎么耀目,空气里透着一丝清爽。科英布拉城周边为丘陵,可能是限于地域范围吧,不同于大多数欧洲城市,不得不建起部分六七层的高楼,以应对日益增多的城市人口的居住之需。山上的豪宅,则大都仅三层楼,独门独户,带个院子和过廊、门厅。 

  走进科英布拉大学,仿佛并未穿越某段围墙,不知怎么就进去了,因为国外的大学常都是开放式的,无墙,并不对外封闭。校园小广场立有一尊葡王迪尼什的石雕像,以纪念这位大学的创建者。但如今的这些莘莘学子对他似乎并不买账,胡乱涂鸦照样涂到了他的身上。其实这些孩子并不知晓,正是这位睿智的国王通过巧妙的外交谈判,与卡斯蒂利亚君主共同划定了永久性的边界,才保住了葡萄牙的独立和领土完整。作为同样参与收复失地运动的基督教邦国,若不是倚此一纸协定,谁知道在后来卡斯蒂利亚、阿拉贡合并大潮的拍击下,葡萄牙还能不能偏安一隅,免去被吞并为西班牙一部分的命运呢? 

  科英布拉大学的校园建筑大致可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传统的中世纪建筑,一部分是现代建筑。现代建筑多半是那种线条和色彩单一的火柴盒式样,有图书馆,门口有不少学生在排队,兴许是在等候开门。建筑前矗立着的几尊塑像,大约是象征知识、智慧、艺术一类的男神和女神们。不知那一阵又因何事闹学潮,他们将黑色女内衣缠在男神头上,或悬挂在女神的手臂上。天下愤青莫不如此,惯于恶搞。这一处在青春躁动期的特殊人群,以激烈抗议或类似方式来提出诉求,宣泄自己的情绪,可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了。通常社会都能给予理解,尽可能会以对话的形式来解决,本不必动辄加以政治化、敌对化。此次西葡行,就不止一次地遇见学潮。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太阳门广场上,还可见到向坐落于此的马德里大区政府示威抗议,长期围困政府的学生搭建的帐篷,连广场上矗立的国王骑马铜像,也被糊满抗议标语,横幅旗帜林立。由于重视民意,法律也允许自由表达,这类事情最终均以和平方式了结,而无须升级到激烈对抗的地步。 

  科英布拉大学最值得观赏的部分,当然还是校园内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建筑。最古老、也是最漂亮的,当数法学院建筑,就像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那样。中世纪欧洲早期大学,最先开设的专业,常为法学、医学一类,艰深而又富于社会实用价值。他们对法学的重视,形成一种尊法的传统,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也是年轻人日后出人头地的一条重要途径。科英布拉大学的法学院,由一扇外方内拱的罗马式石门出入,内有一座单独庭院,很宽敞。四周有教室、办公室、铁花围栏、大理石台阶和钟楼,构成院落的一系列建筑元素。山墙、壁面上镌有大理石圣徒、瓶饰、盾徽饰,精雕细刻,玲珑剔透。牙白色的柱墙,配以赭红色的屋瓦,愈显华贵、典雅。法学院内一角,带一方内庭天井,自然采光,一二两层楼每层皆连续拱廊,尤其二楼,更属穆斯林风格的纤巧圆柱拱廊式。我们参观时正值法学院庭院地坪大修,但建筑主体部分的开放则未受太大影响,总体建筑风貌仍展露无遗。 

  这座古城除了科英布拉大学以外,还有一批古意盎然的教堂颇堪关注。最重要的是作为科英布拉主教座堂的拉僧教堂,一般又称新教堂,其颇具南欧风范的屏风式正立面,很像在意大利见过的那些。新教堂近旁,还有一座古风质朴的小教堂,或为普通民众使用的礼拜场所。再往前行,看到的则是所谓老教堂。有新教堂,自然就有相对应的老教堂。科英布拉老教堂,始建于1162年。原为罗马式教堂,后又逐步添入一些哥特式、文艺复兴式风格的元素,使之成为混合型建筑。老教堂全部采用黄色砂岩方石砌筑,美观坚固,宛如城堡。几座正殿圣龛部分突出,以圆柱体状墙身嵌入,外部看去俨然炮楼。正殿大门外还镶有一座上下三层的大理石饰门。教堂厅殿屋顶墙端则筑有齿状城碟,以备不时之需。在遭受攻击时,古代教堂往往可作避难之所,具有一定的防护功用。所以,欧洲教堂一般都是体高墙坚的,这种城堡式建筑结构,我们在各处并不少见。老教堂的圆拱形侧门,雕饰十分华丽,含六层门拱券,柱式纹饰各具千秋,一圈套一圈,不知是否象征着须经历六道坎的层层磨难,方得进入朝圣之地。更有趣的在于,拱形门洞内壁的墙上,竟转圈布满黑白马赛克镶嵌的装饰性图案,极具伊斯兰艺术风范。由此可见,包括葡萄牙在内的整个伊比利亚半岛,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在各地击撞、互渗的留痕可谓俯拾皆是。 

  由于城市依山而布,行人街巷往往都是像重庆那样的上下坡道。为便利不良于行的老者举步,这些步行道的中间巧妙地安装了两根铁杆扶手,既不难看,又可助人一臂之力。走着走着,方石铺筑的小道钻出了城门,该是踱出老城的范围了。回身看去,几片老旧色彩的门脸,倚墙衬着一丛绿意,开出一堆艳艳的红花,映在老城斜角,别提有多养眼了!拱形城门外侧的门楣上,嵌一方盾形徽饰,也许就是科英布拉的城徽吧。 

  从历史上来看,14、15世纪间这里出过一位颇为有名的科英布拉公爵,是葡王杜亚尔特的兄弟。在杜亚尔特之子尚未成年时,曾任摄政,掌控国柄。伊比利亚半岛基督徒的收复失地运动一度打出半岛,进征北非,1415年占领摩洛哥的休达,此为扼地中海通往直布罗陀海峡的要津,战略位置显要。17世纪依照西葡所签条约而转归西班牙,至今仍为一块西班牙的海外飞地。当年攻占休达的远征,就是由这位科英布拉公爵统领的。 

  老城的房屋格局基本保留,维持原貌,却绝不破旧,修葺功夫至深,看不出补过的痕迹。即使是新建者,设计也一定力求同周边环境相契合。随后,我们又见到两座规模小些的教堂,大约也都是满足附近居民日常宗教生活之需的。一座圣地亚哥教堂,它的圆顶门一如老教堂的那样,也带有精心雕饰的六层拱券,教堂建筑虽体量不大,门饰却颇讲究。另一座则称圣巴托罗缪教堂,其顶饰、门饰更其繁复。门饰也是另以白色大理石材雕凿而成,并覆在砂岩质墙体上的。在葡萄牙、乃至欧洲各处看教堂,须得细致体会当初建造者的考量。一座城市有那么多教堂,造型方面却不绝对雷同,而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无不出自个性化的设计。 

  不光教堂,即便城市街景,楼房和广场的设计,也都没有重样、照搬的。从商业步行街斜穿出来的街头绿地一侧,就矗立着一座航船造型的五层小楼,造型酷肖我家附近的武康大楼(原名诺曼底公寓)。只是后者体量更大,高达九层楼,由来自欧洲的老上海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早已挂上了上海市近代优秀建筑的铭牌。船型的艺术理念完全一样,但科英布拉的船房更显外形富丽,上端还带了个帽子似的圆拱顶,色彩的选择也对比鲜明,浅灰色墙面,再配以深色镂空圆顶。从城市街道设计来看,中国式的房屋、道路,大抵为方方正正的田字形,中规中矩,讲求对称之美、周正之美。而欧洲的城市则往往纵横交错、拐弯斜穿的什么都有,不大循规蹈矩,追求的恰恰是不对称状态下的美,特别是圆弧线所体现的美。看科英布拉船房,我又联想到武康大楼所处街道的布局,不是通常的十字路口,而是三条马路相交的六叉路口,这样的思路显然也是取自欧陆的。看看别人家,想想自己家,哪些需要汲取,哪些需要改进,哪些源于自己的祖先,哪些是别人引介进来的,好的就学,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即此理;而陈旧、滞后的,当然就该摒弃。建房筑路,制造技艺,物质层面的优长之处要学,同样,体制文化、精神层面凡有利者,也同样可学。实际上,近百年中国人的现代化之路,不就这么走过来的吗? 

  与船房隔街而傍的建筑是家葡萄牙银行,建筑表面满布巴洛克风格的雕饰,墙面为淡粉红色,与周遭其他街屋亦颇协调,你不会将它随意视为一间普通房屋,而是一件富于观赏价值的艺术作品。银行相邻的绿地是个街心花园,正是鲜花怒放之时,金黄色的花朵被绿茵茵的草地映现得分外绚丽。街心花园中心立有一尊不知名的青铜塑像,只见这位谢顶的男子一手拿纸,一手正执鹅毛笔,也许是位诗人、作家或法官什么的,总之,对这座城市或曾有过某种贡献。夏季的艳阳下,花草簇拥,五彩缤纷。于是,他就这样守候着科英布拉,朝夕相伴,直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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