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嘉卉,思慕中华——英国汉学家吴芳思印象记
卑微与伟大——傅译传记中的自我写照
傅雷
《傅雷译著小全集》(《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米开朗琪罗传》《服尔德传·夏洛外传》),罗曼·罗兰、安德烈·莫洛阿、菲列伯·苏卜等著,傅雷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7月第一版,总价:98.00元
随着“傅雷翻译出版奖”在海内外声名鹊起,常有法国人问我:能否撰写一部傅雷传记?或者,有没有好的傅雷传记可以译成法语,让法国人也知道这位伟大的翻译家?
一个民族,对于将自己的文化传播至万里之外的外国人士,往往并不懂得感恩。至今在法国,知道傅雷先生的人仅限于少数专家。相反,对于那些将他山之石搬移到母语文化中的自己人,人们还是会尊敬有加。无论是玄奘,还是严复,都在中国文化的圣山中有了自己庄严的墓碑。
在中国文化的先贤祠中,傅雷先生也早已有了可以告慰其在天之灵的尊贵席位。2016年是他愤然、悄然、寂然辞世50周年,无论是在传统媒体还是自媒体上,都出现了海量的纪念文章,足以为证。然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任何一位以翻译家之名而流芳于世的人士都无法相比的。“傅雷”二字所蕴涵的文化意义,也超过了无数不论涉及何种语言的优秀翻译家。可以说,以翻译家成名,而意义远远高于一切翻译家的人,惟傅雷先生一人。能将自己的信念与实践如此一贯地付诸一生,亦惟有傅雷先生一人。
究其由,从根本上看,是因为傅雷先生的人格从内到外的完整性,其文化素养从西到中的互补性,以及其风格从古到今的延续性。而这一切,都完美地体现在其对英雄传记的热爱和翻译中。
傅译的五种传记,涉及三位作者,三类不同的传记形式,跨度大,涵盖多种文艺门类:文学(托尔斯泰),美术(米开朗琪罗),音乐(贝多芬),哲学(伏尔泰)。可以说,这些文艺门类都以不同方式滋养了傅雷先生。这些人有共同的特征,就是他们都是“巨人”,或称“英雄”。然而,这类英雄并非简单的超人,而是深入人世,虽历经苦难却依然为人世做出无私奉献的人。因此,这其中最为独特的《夏洛外传》——因为夏洛本身源自艺术虚构,而非真实人物——反而最能体现傅雷先生对这些传记的认识:夏洛集卑微与伟大于一身,完美地展现了人类的生存境遇。
同样,翻译也是集卑微与伟大于一身的事业。傅雷先生的意义远远超出了翻译领域,但他的名字,又确实与翻译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翻译的代名词,而这是翻译的骄傲。套用一句《夏洛外传》的作者讲述夏洛与卓别林之间关系的话:傅雷先生的微贱就是翻译的微贱,傅雷先生的伟大,也就是翻译的伟大。
人们常问,傅雷有没有翻译理论?我认为并没有。他有翻译观,但没有翻译理论。又问,傅雷有没有翻译风格?则明显有。但这种风格,并非来自现代理论家们所说的主观投射,亦非许多译者引以自豪的“透明”。傅雷先生的翻译艺术精髓,在于一个“化”字。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传神”,却忘了艺术真正的境地是“出神入化”。《说文解字》中有囮字,许慎的解释是:囮,译也。这一解释,尽管可以说留下了后患,为“译”与“讹”打通了道路,却从字源上为“译”与“化”建起了桥梁。这也是为什么,傅雷先生在黄宾虹的绘画中找到了自己可以“与归”的真正同道,因为二者具有同样的一种化境。一种封闭中蕴涵的开放,规则中体现的变幻,古典中含苞欲放的现代。
现代的翻译理论,往往推崇字面上的直译,而且支撑这一倾向的最大论据就是:直译可以为母语带来最新鲜的语言表达,并在某种“异态”中,为母语开拓出无穷的可能性。这也是当年有不少初出茅庐的年轻翻译家曾诟病傅氏译作的原因。然而,他们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即以一种“同态的”、表面上并无变革和差异的中国文字,从整体上完整讲述原本由外语讲述的西方故事,这本身就是一种开放和革命。无数现代中国的著名作家都觉得欠了傅雷先生的“债”,正源于此。它所拓展的,也许不是现代语言学家或符号学家们所谓的“能指”层面,却直接在一种文明的内核中,引入了他者的存在。这种存在,因语言的“非差异性”而显得更为可信,更无隔离感。傅氏译法使得不同语言、不同文化境遇中的灵魂之间的直视,成为可能。而灵魂的直视,也最强烈地体现在传记之中,因为那里蕴藏着人性的最强音。
一个“化”字,也体现在傅雷先生的“重译”行为上。以他独有的方式,傅雷先生“朝花夕拾”,将自己早年许多热爱的作家和热爱的著作,进行重译。有的书,比如《贝多芬传》《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初译”的面目。而且,他一生都在进行这一重译工作。在重译的过程中,他达到了成熟,趋近尽善尽美。每一次重译,都是对他年轻时代的理想不忘初心的忠诚,同时又是凤凰涅槃后的重生。在这中间支撑的,是信仰。于是我们体会到,傅雷先生的“化”,也是教化的化,“变化气质,陶冶性灵”的化。研究傅雷先生翻译艺术的人,往往会忽略这一点:傅雷是一位通过翻译、通过重译而重建自身的人。他翻译的每一部传记,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他灵魂得以栖身的肉身。作为一个从旧中国文化传统中诞生的人,他深知中国文化在现代的需求与缺憾,深知中西文化的互补性。与当时所有相信进步的知识分子一样,他相信塑造新人的可能性。而塑造新人,则需要灵魂深处的震撼。只有直指灵魂的文字,才可以让灵魂坦诚相见。艺术作为“化”的最高境界,巨人与英雄作为“化”的最高追求,成为傅雷的神殿和寄托。因此,每一部传记,都是如中世纪神学家所说的“精神锻炼”的榜样。每一次重译,都是向伟大灵魂的一步迈进。在一部一部的重译中,傅雷先生一步一步完成他的净化与升华,走向他真正的栖身之地:如同贝多芬一样,“我的王国是在天空”。
因此,我们无需为傅雷先生立传。他翻译的每一部传记,都是他的自传。每一部傅译传记的阅读,都让我们仰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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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嘉卉,思慕中华——英国汉学家吴芳思印象记陶欣尤2018-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