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纽斯随想曲

维尔纽斯随想曲

作者:沈坚 第438(2017/08/02)期

 
维尔纽斯大教堂



  三十多年前恢复高考入学就读不久,曾花了点功夫写过一篇万字论文,谈二战初期斯大林出兵吞并波罗的海三国的事。后来不知不觉入了戏,竟企望日后或能实地去看看,不过一直还只是梦想。直到三年前,才终于有了付诸一行的机会。 

  从历史文化的角度看,三国首都维尔纽斯、里加和塔林,居然都是全城列入保护的世界文化遗产。第一站,自然是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纽斯。经停莫斯科的航班,抵达维尔纽斯国际机场时,已近半夜的23点。夜色下的维尔纽斯,分外静谧,不似繁华都市,倒像个大村庄。领略城市的真实风貌,只能留待次日白昼了。 

  大概是难掩兴奋,凌晨醒了睡不着,我早早起来上街转悠去了。我们下榻的宾馆位于城市中心的新城区,内里斯河以北,可见部分玻璃幕墙高层新建筑,河南的老城区则范围广大,多传统建筑,至今仍留存中世纪城市的基本格局,亦即作为世界遗产的维尔纽斯古城。 

  内里斯河面不宽,似不足百米,却是立陶宛横贯全境的母亲河内穆纳斯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内里斯河上架着几座钢梁路桥,一唤白桥,一唤绿桥。绿桥的两侧桥头,立着四尊工农兵青铜塑像,手捧建设图纸的工程师,夹书本的大学生,还有握枪擎旗的红军士兵。因为自幼从书本电影里早已熟识这些形象,一望而知就是苏联时代的遗迹。尽管后来历经联盟解体的巨变,但这些富于特定时代色彩的街头装饰,并未全然抹除,作为一种曾经的历史存在,也算是一种文化宽容吧。 

  面河有座圣拉帕洛教堂,天主教堂,跟苏联境内遍布各地的东正教堂迥异,由建筑和碑铭文字看,更像是印象里的波兰风格。因为立陶宛历史上与波兰的关系极为密切,其民众普遍信奉的天主教,就是从波兰传过来的,波兰的影响不少。宾馆窗户望去,清晨的维尔纽斯好似一位贪睡者,久久不愿醒来。也难怪,城市枕着周边的森林原野,依然沉浸于一片宁静,仅50万人口,在习惯了喧嚣的人眼中,还有什么比安宁更让人惬意的呢? 

  我们的立陶宛汉语导游伊娃,带着众人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边走边聊。她一再表示对国家的现状很满意,认为多数民众对苏联时期则不以为然。她领我们首先参观的是维尔纽斯大教堂。这是立陶宛的主教座堂,坐落在教堂广场的北边,不远处就是格迪米纳斯山。从族裔和语言文化背景看,立陶宛人不同于斯拉夫族系的俄罗斯人,而与邻族拉脱维亚人接近,属波罗的族系,操印欧语系波罗的语族的语言。“立陶宛”一词始见于史籍,最初可溯至1009年。13世纪中叶前后,立陶宛人才开始登上东欧历史舞台,在大公明多夫格统领下实现诸部落统一,形成雄踞一方的立陶宛大公国。14世纪中叶格迪米纳斯大公当政时,立陶宛的疆域最大曾西濒波罗的海,南抵黑海。立陶宛人至今怀念这位君主统治时期的强盛,教堂广场一角高高耸立着带有格迪米纳斯大公石雕像的纪念碑。14世纪末雅盖洛任大公时,国势极盛。1385年,雅盖洛娶波兰公主雅德维加为妻,双方签订《克列沃联合条约》,次年雅盖洛兼任波兰国王,两国合并。波兰与立陶宛联合,形成了当时中东欧的一大强邦,1410年在格伦瓦尔德大破德意志人的条顿骑士团。1569年,立陶宛与波兰在卢布林再订新的盟约,史称“卢布林联合”,正式建立波兰-立陶宛王国。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18世纪末波兰被瓜分,立陶宛完全归并沙皇俄国时止。此后,立陶宛便一直致力于争取国家的自立和生存,历经反复。波罗的海三国的政治事务中,立陶宛往往起着挑头的作用。苏联解体过程中,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原动力,正是来自立陶宛。 

  教堂广场是立陶宛的一个文化象征。伊娃指着广场地面的一块地标性方砖告诉我们,这里是维尔纽斯的零公里处,砖上标示的环形立陶宛文字stebuklas,意为“奇迹”。20世纪末,波罗的海三国要求脱离苏联谋求独立时,从维尔纽斯到塔林有200万民众(占三国总人口的1/3)举行手牵手抗议行动,队伍排列的起点就是这块奇迹砖。教堂另侧城堡式白楼称下堡,过去曾是大公府邸,现为国家博物馆。有下堡,自然就有对应的上堡,那就是附近格迪米纳斯山丘上红砖砌就的圆形城堡,这里是维尔纽斯最早的城堡所在。维尔纽斯的名字,或即来自山下流淌的一条叫维尔尼昂的小河。 

  维尔纽斯大教堂所在之地,前基督教时期曾是古立陶宛人祭祀雷神泊昆纳斯的场所。基督教传入后,约14世纪末建起首座木构教堂。大公维陶塔斯时再建哥特式教堂。现在维尔纽斯大教堂的主体建筑,庄重典雅,以白色和米黄色为主调,前置一座高大的黑顶白壁八角形六层钟楼。同以往在西欧见过的许多天主教堂相比,维尔纽斯大教堂内外墙面和陈设的布置,讲求素雅,不尚奢华,乍看颇有些北欧新教建筑的风范。 

  步入维尔纽斯老城,就好比踏进了街巷纵横的迷宫,然而可看之处甚多。立陶宛总统府,不高的二层别致小楼,特别养眼,门前不见一个岗哨,路人足可近距离观看。楼顶挂一方盾型国徽,红色盾面上一位身着银装的骑士跨在一匹白色骏马上,右手挥舞一柄银剑,左手持蓝地镶金黄色双十字的盾牌。红白两种主色调的对比,十分鲜明。楼前旗杆上竖有三面旗帜,中间是红绿黄三色立陶宛国旗,左右分别为深蓝色的北约和欧盟旗帜。总统府建筑所在之地,据说15世纪时曾是主教宫殿。1812年拿破仑远征俄国进抵维尔纽斯,便以此作过前方军事指挥部。不久后俄军反击拿破仑,统帅库图佐夫统军西进时,也曾将其作为基地。此一时彼一时,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与总统府相邻的建筑,为维尔纽斯大学校舍,我们看到该校的历史系、哲学系等楼。以艺术风格而论,维大堪称建筑博物馆,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至新古典主义式,无一不有。校园内17世纪的圣约翰教堂高达63米的钟楼,至今还是老城区的最高建筑物。这所大学历史悠久,建于1579年,相当于中国的明代,是东欧地区仅次于克拉科夫大学的最古老大学,早于俄国的所有大学。看总统府和大学,都是旅行观光的重要项目。 

  维尔纽斯老城区教堂不少,统共约有40余处,我们看了其中有名的几处。圣安娜教堂是晚期哥特式代表作,一般都不会错失。它始建于15世纪下半叶,外墙以红砖所砌,造型奇特,精巧灵秀,红砖的结构组合多达33种,蔚为大观。它不像一般教堂那样深沉厚重,而显得异常精致,别开生面,引得拿破仑直说要把这座教堂放在他手掌心里捧回巴黎去。圣安娜教堂后因部分遭损,修复时又融入了些文艺复兴和巴洛克建筑元素,都不那么单一。其内厅白色拱顶的纹饰设计,素净洗练,墙上的宗教壁画也不同凡响,颇为耐看,与东欧流行的俄罗斯圣像画迥然有别。 

  以立陶宛的守护神圣卡齐米日命名的教堂也很出名。其建筑的粉红色正立面、白色边饰,端庄优雅,在老城奥许洛斯瓦图大街(立陶宛语“黎明之门街”)的一众老建筑中显得十分出挑。圣卡齐米日教堂,是维尔纽斯首座由天主教耶稣会所建的巴洛克式教堂,“资格”够久远的。其内厅侧壁,墙上还留有古老的宗教壁画和文字,不是彩绘,而似用黑炭条或墨笔绘制的,带些近代的速写之风。 

  沿奥许洛斯瓦图大街一路行来,还陆续见有一系列各具特色的教堂,像东正教的圣灵教堂、圣尼古拉斯教堂、圣帕拉斯基瓦教堂等,天主教的则有圣三一教堂、圣米歇尔教堂、圣弗朗西斯教堂、圣特蕾莎教堂等,黎明之门上还有圣母玛利亚小礼拜堂。立陶宛的天主教堂主要供立陶宛人过宗教生活,东正教堂则是给移居至此的俄罗斯人等东正教徒使用的。黎明之门是建于16世纪的一座老城门,是维尔纽斯南门,原有九座城门中仅存的一座。横跨城门的圣母玛利亚小礼拜堂,神龛内供有一尊黑面圣母像,其实倒非黑人,只是画像脸部的色泽黯然而已,但仍被不同背景的虔诚信徒们视作一件“神迹”。从黎明之门望去,维尔纽斯老城的天际线跌宕有致,教堂的山墙、尖顶、拱顶鳞次栉比,显示了该城建筑艺术的丰富多彩,着实让人叹为观止。距黎明之门不远处,可见维尔纽斯市政厅大楼。二层,三角形山墙,外加六根廊柱,不是因为挂着市旗市徽,还真不起眼,没咱一个县衙门大,感觉像家剧场或影院。 

  立陶宛沿海一带,自古以出产琥珀而名世。古代的大片森林,深陷石化后,经海浪淘洗磨蚀,形成琥珀。古罗马史家塔西佗即记载了这片富产琥珀的地域,说到了波罗的海沿岸和地中海之间的琥珀交易,以及由此形成的“琥珀之路”。在维尔纽斯,伊娃同样没有忘记带领我们领略一番琥珀博物馆的风采。博物馆建在当年加工琥珀的作坊旧址上,由于千百年来堆积物的沉淀,今日地面已高出不少。当年的样貌,设施之简陋,都能一目了然,然而加工制作出的琥珀胚件,依然精美、悦目。 

  维尔纽斯古城的最后游程,则是登临三十字架山丘,凭高俯览市容。三十字架小山不高,跟带有圆形城堡的格迪米纳斯山丘毗邻,也算地势低平的维尔纽斯一带难得的制高点。这一位置,显然确立了维尔纽斯最初的防护地位和政治权力的发轫。三座白色十字架矗立在山丘上,老远即可仰望,自也意味着天主教在这块土地上的权威和影响之稳固。 

  当天下午去拉脱维亚,在维尔纽斯以北又顺道参观了一处立陶宛名胜——特拉凯历史国家公园。特拉凯风光旖旎,濒临加尔瓦湖,景色宛若童话世界,欧洲游客络绎不绝。这一带总共散布着32个湖泊,属东欧平原那种为林间空地环绕的湖沼性地貌,据说形成于冰河期,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在此定居。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红砖垒砌的城堡,初建于13、14世纪格迪米纳斯大公在位期间。周边森林、湖泊交错的地貌,加之城堡坚固,使特拉凯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据点。迄今可在园内看到近年树立的维陶塔斯大公原木立像,据说他也曾在特拉凯居住过。 

  据了解,特拉凯本地还有个独特的小民族,叫卡拉伊姆人(Kara⁃ims),亦称凯莱特人(Karaite)。中世纪时原本活跃于东欧平原,信奉犹太教,可能是当时被称作可萨人(哈扎尔人)的一部分后裔。后来逐步同当地其他族群混融,并辗转移至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亚半岛。14世纪末立陶宛大公国对克里米亚扩张侵袭时,将部分卡拉伊姆人掳回立陶宛,留驻特拉凯。我曾一度幻想在特拉凯会偶遇几个卡拉伊姆人,看看他们今天的生活。但因来去匆促,自已是不可能的了。 

  特拉凯城堡有着厚实的城墙,东欧样式谷仓似的圆柱体塔楼,试想冷兵器时代若欲破之,也委实不易!加尔瓦湖光天色映衬下,则愈添魔幻般的红堡奇景,委婉而神奇。人类千百年来留下的创造物毕竟已然不多了,每年要给若干地方颁授世界文化遗产的证书,以留住历史,留住记忆,这份苦心,值得尊重,值得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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