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加勒奥拓”

“我们的加勒奥拓”

作者:曾艳兵第442(2017/10/18)期

 
罗丹以保罗与弗朗西丝卡为主题的雕塑作品《吻》 
 
卡巴内尔画笔下的保罗与弗朗西丝卡



  德国著名文豪歌德在其著名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开头写道:“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许多年来,这两句由郭沫若翻译的诗在许多中国青年口中传唱不息,后来逐渐成为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的象征符号。1774年小说发表后,维特的崇拜者和模仿者趋之若鹜,“由于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影响,自杀几乎成为一种风气”,有些失恋者便像维特一样穿着“长统皮靴、青色燕尾服,再配上黄色背心”开枪自杀。一个爱情故事演变成许许多多爱情现实。这些爱情故事或者爱情故事的作者,用但丁的话说,就是“我们的加勒奥拓(Galeotto)”。加勒奥拓原本是但丁《神曲》中所提及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人物,一般读者不会记住他,但他在但丁的心目中或者有着超凡的意义。他在青年男女中穿针引线,成就了许多爱情悲剧或者喜剧。 

  爱情之美好,历来成为文学家歌唱不衰之题材,久而久之,我们发现我们的那点有关爱情的知识,几乎全部来源于文学作品,也就是“我们的加勒奥拓”。因此,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没有关于爱情的文学作品,我们是否还知道如何恋爱?也就是说,我们的恋爱其实是在模仿恋爱的文学,是恋爱的文学教会了我们如何恋爱。 

  在歌德的小说发表200年后,1975年,法国哲学家罗兰·巴尔特开了一个研讨班,他原打算以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为文本,拆解语言、摆弄语言的外衣,研究情话的特征。两年后他却改变初衷,将自己的情感轨迹和心路历程也注入其中,写了一部真正的《恋人絮语》。他说:“不应将恋人仅仅归结为一个单纯的带有特殊症状的主体:不妨设法让人听到他声音里的某种非现实的,即难以捉摸的东西。由此而选择一种‘戏剧’的方法,它不依赖例证,而是建立在一种元语言的行为之上。”语言不是主体意义的表达,语言塑造了主体。“在整个恋爱过程中,出现在恋人脑子里的种种情景是没有任何次序可求的,因为它们的每次出现都取决于一个偶然因素。”因此,这部书纯粹是恋人絮语,而不是恋爱哲学。书中的诸种情景呈发散型,保持在同一水平,因此按字母顺序排列。在作者看来,爱情不是故事,它只是一番感受、几段思绪、诸种情景。有关爱情的书就这样不停地书写和被书写。 

  的确,语言是人造的,它比我们这些现在仍然活着的人拥有更悠久的历史,而我们并不知道它是如何运作并作用于我们的。我们现在经常说,与其说是我在说话,不如说是话在说我。正如海德格尔在箴言中所说的:是语言说人,而不是人说语言。就小说而言,不是我们阅读小说,而是小说阅读我们并且发现我们的贫乏。“人类自身所制造的结构所具有的无限威力强有力地影响到我们,并使我们感觉到它们充满了意义而我们自己却无法掌握任何意义。”“艺术并不意味着提供答案,而是对我们提出一个我们无法拒绝回答的问题。艺术作品构成的目的就在于请你入瓮。” 

  语言先于现实,爱情故事教会了人们如何恋爱,随后又演绎出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因此生生不息。但丁的《神曲》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但丁因为描写一段著名的爱情故事,使他的《地狱篇》第五章成为最著名的一章。但丁讲述的是弗朗西丝卡(Francesca)与保罗(Paolo)的爱情故事,他将这个故事描写成“一个浪漫、温柔的情爱故事,若干世纪以来,引得画家、音乐家、诗人和剧作家对其充满幻想”。而这个爱情故事之所以萌发或发生,就是因为“我们的加勒奥拓”。 

  在地狱的第二圈,这里飘忽着“一千多个因为爱情离开人世的人”的灵魂,狂风吹打着这些没有希望的幽魂忽上忽下地飘零。他们是阿喀琉斯、海伦、帕里斯、狄多、克里奥佩特拉、特里斯丹等。但丁在听了维吉尔说出古代的贵妇人和骑士们的名字以后,怜悯之情抓住了他的心,几乎神志混乱了。但丁看见一双灵魂在风中轻盈地飘舞,便请求和他们攀谈。维吉尔应允了他。这一双灵魂就是曾经叔嫂相爱的保罗和弗朗西丝卡。 

  弗朗西丝卡是拉韦纳波伦塔家族的女儿,她的家人为了政治目的,将女儿嫁给了里米尼领主简乔托(GianciottoMalatesta)。她的丈夫简乔托跛脚,相貌丑陋,举止粗野。简乔托的弟弟保罗是个美少年。后来,叔嫂私下相爱,简乔托发现后当场把他们杀死。这事发生在1283—1285年间,曾轰动一时。弗朗西丝卡说道:“我出生的城市坐落在海滨,在波河汇合它的支流入海得到安息的地方。在高贵的心中迅速燃烧起来的爱,使他热恋上我的被夺去的美丽的身体……我那样强烈地迷恋他的美貌,就像你看到的这样,直到如今仍然不离开我。爱引导我们同死。”但丁听后深感同情,低首垂眉,一语不发,沉吟半晌后他直呼其名:“弗朗西丝卡,你的痛苦使得我因悲伤和怜悯而流泪。但是,你告诉我:在发出甜蜜的叹息时,爱通过什么迹象、什么方式使你们明白了彼此心里的朦胧的欲望?”于是,弗朗西丝卡讲述了他们恋爱的故事: 

  “有一天,我们为了消遣,共同阅读朗斯洛(Lancelot)怎样被爱所俘虏的故事;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全无一点疑惧。那次阅读促使我们的目光屡屡相遇,彼此相顾失色,但是使我们无法抵抗的,只是书中的一点。当我们读到那渴望吻到的微笑的嘴被这样一位情人亲吻时,这个永远不会和我分离的人就全身颤抖着亲我的嘴。那本书和写书的人就是我们的加勒奥拓:那一天,我们没有再读下去。” 

  当这一个灵魂说这番话时,那一个一直在啼哭;使得我激于怜悯之情仿佛要死似的昏过去。我像死尸一般倒下了。 

  但丁听了这番话,昏倒过去了。他对二人的恋爱故事充满了悲伤和同情。上文提及的二人共同展读的书是12世纪法国骑士传奇《湖上的朗斯洛》。书中描写了朗斯洛与亚瑟王后吉尼维尔(Guinevere)相爱的故事。朗斯洛是布列塔尼王的儿子,幼年时被“湖上夫人”窃走养大,送到亚瑟王的宫廷,取名“湖上的朗斯洛”。他是亚瑟王的第一名圆桌骑士,后与王后吉尼维尔秘密相恋。王后的管家加勒奥拓将朗斯洛带到菜园里与王后幽会,加勒奥拓劝王后主动与朗斯洛接吻,王后果然吻了他很久。从此他们在爱情的路上越走越远。但丁熟悉亚瑟王及其骑士的传奇故事。当代著名但丁研究专家芭芭拉·雷诺兹在《全新的但丁:诗人·思想家·男人》一书中写道:“骑士追求其心爱的女子,而女子会遣一位信使将骑士带到自己面前,然后一路引领他游历地狱或者仙境。两人见面时,女子会斥责爱人对自己不忠,骑士也会承认错误,如此,两人重归于好。这就是但丁游记的基本故事情节,即由信使(维吉尔)将他领向贝阿特丽采。”从某种意义上说,《神曲》就是一部变形的骑士传奇。

  但丁笔下的爱情故事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共读《西厢记》的一段,在《红楼梦》第23回作者写道: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宝玉与黛玉共同展读《西厢记》,不禁触景生情,爱意萌动。一旦经宝玉点破,黛玉便格外恼怒,并将刚才还爱不释手的《西厢记》斥责为“淫词艳曲”。这里,《西厢记》及其作者就成了宝黛的“加勒奥拓”了。 

  在但丁去世50多年之后,薄伽丘开始在佛罗伦萨讲授但丁的《神曲》。但丁去世时薄伽丘8岁,他从未见过但丁。但他一开始读《神曲》就痴迷其中。薄伽丘是但丁的第一任传记作者,还是《神曲》的第一个公开讲授者。他的《但丁传》第一版出版于1351年,时年38岁。他在创作传记的过程中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一开始佛罗伦萨人并不接受但丁,但经过薄伽丘不懈的呼吁和努力,终于有了效果。1373年佛罗伦萨公民向行政官们请愿,要求开设公开课,每日讲授《神曲》。薄伽丘就成为被官方任命的第一个讲授但丁的讲师。他的讲课名为“详述”(Esposizioni),时间在1373到1374年之间。这时薄伽丘已经60岁了。至1374年1月,薄伽丘的课程已经进行到第59课了,此时薄伽丘不幸患病,一年后就去世了。薄伽丘率先在但丁《喜剧》前加上“神圣”二字,于是就有了《神圣喜剧》,即《神曲》。 

  1374年11月的一天,薄伽丘讲到弗朗西丝卡的故事时一时兴起,他将但丁的原作扔在一边,开始编写自己的故事:弗朗西丝卡是拉韦纳领主波伦塔的女儿。拉韦纳家族和里米尼家族为了缔结和约,决定将弗朗西丝卡嫁给里米尼领主的儿子和继承人简乔托。波伦塔的一位朋友提醒道:“你这样做有些风险,因为简乔托既瘸又丑,你女儿又有主见,若她在婚前见到他,必定不肯嫁给他。”于是,波伦塔就安排简乔托的弟弟保罗前往拉韦纳代替兄长迎娶弗朗西丝卡。保罗英俊潇洒、温文尔雅,弗朗西丝卡的侍女指认他将成为小姐的丈夫,弗朗西丝卡欣然同意。她跟随保罗来到里米尼。新婚之夜后的早晨,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非常愤怒,但依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保罗。 

  薄伽丘甚至质疑但丁,他怎么会知道两人坐在一起阅读亚瑟王的浪漫传奇故事呢?薄伽丘转而说道,事实其实是这样的:保罗与弗朗西丝卡成为了情人,两人秘密相会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一位仆人告知了简乔托真相,并献计让他假装离开,然后出其不意回家。简乔托依计而行,果然看见保罗进入妻子的房间。简乔托怒呼妻子的名字并扑向房门。保罗决定从地板上的活门逃走,他一边跳下去,一边叫弗朗西丝卡去开门。但他的上衣被活门的门栓挂住了,动弹不得,头还露在地板上。弗朗西丝卡却不知情,她打开了房门。简乔托手握利剑冲了进来,弗朗西丝卡飞身挡在丈夫和情人之间。简乔托一剑将她刺死,然后又杀死了保罗。一对情人在次日早晨被众人含泪安葬在一个墓穴之中。 

  薄伽丘的讲述较之但丁的故事更加生动惊险,更富有戏剧性,因而流传更加久远。弗朗西丝卡的侄子圭多·罗威纳·达·波伦塔成为拉韦纳的领主之后,给无家可归的但丁提供了最后的避难所。他曾师从但丁学习诗歌创作,在一篇习作里,他引用了但丁描写他姑姑的诗句:“我们二人永不分离。”看来,弗朗西丝卡的侄子认同了但丁对姑姑的描写,保罗与弗朗西丝卡的爱情故事还将永远传唱下去。“我们的加勒奥拓”也将成为永远的加勒奥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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