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彝笔下的世界与故园——喜见“哑行者系列丛书”双语版问世

蒋彝笔下的世界与故园——喜见“哑行者系列丛书”双语版问世

作者:陈琳第456(2018/06/06)期

 
蒋彝自画像 
 
 
作者所藏《牛津画记》英文原版书影 
 
外研社版“哑行者画记”四册 
 
《牛津画记》插图及蒋彝手迹《牛津雪夜》 
 
 
 
蒋彝签名及《牛津画记》原文本封底的作者肖像 
 
蒋彝手迹《别湖区》 
 
蒋彝手迹《诗经》之一章 
 
彭斯素描像 
 
 
《牛津画记》插画及蒋彝手迹《恰味河上》 
 
“哑行者”印章


我因为曾担任英国的国际英语教师协会理事,本世纪初的十几年经常要到英国访问。这个协会的年会每年在英伦三岛不同的地方举行,包括伦敦、牛津、爱丁堡等地。记得好像是2010年前的某年,年会二度在牛津召开。会议期间,我照例要到著名的博莱克威尔(Black⁃well)书店花上半天时间,挑上一两本书,或坐下来翻看一些买不起的大部头。那天,偶然间看到一本以美丽诱人的牛津街景为封面的书,拿起来一看,竟然是ChiangYee(蒋彝)写的TheSilentTravellerinOxford。 

  隐约记得过去曾耳闻蒋彝其人,他是一位在英伦生活后到美国定居的华人作家,但从未见过他写的书。这次拿起这本书,翻看中,首先被其中的插图所吸引,同时,全书虽是英文所写,但却插有多幅用毛笔写的汉语(当然是繁体)的诗,印在英文原诗的旁边,笔法清秀。可以说,这本小书立刻使我爱不释手。好在价钱不贵,记得是10镑左右。立刻买了下来。 

  一书在手,会议期间、晚上睡前闲看一些——但未读完。回到北京后,慢慢地读完了,可以说,这时我才真正地喜欢上了这本书,并且对作者蒋彝也感到很大的兴趣,因而对他作了一些查考。 

一 

  蒋彝原名仁全,字仲雅,笔名“哑行者”,是一位作家、诗人、画家、书法家和旅行家,1903年出生于江西九江的一个士绅家庭,父亲为当地有一定声望的国画家。因此蒋彝自小就受到绘画教育。在家乡上学期间,他又随父亲研读中国古籍,学习作诗,研习书法。1911年的辛亥革命和1919年的五四运动,给他思想上很大影响,激发了他的爱国心,他积极参加游行示威等反帝爱国活动。中学毕业时,他认为只有进步科学能够救国,因此在父亲支持下到南京国立东南大学研修化学。 

  但很快,在当时剧烈的社会动荡中,他逐渐认识到只有参与社会革新才能挽救国家,于是参加了北伐军。他在军队中属于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颇被重视,曾先后担任北伐军所到之处的三任县长(包括家乡九江)。但是,当时国内政界的种种混乱、腐败、尔虞我诈使蒋彝感到极度失望,促使他产生出国开拓视野并进一步求知的愿望,“观摩西方政治为将来之用”,并吟诗云:“管宁浮海非逃世”。由于当时英国势力在九江工商业中的地位和影响,他挑选英国为目的地。这位30岁的年轻人于1933年离开家乡、经法国到达伦敦。蒋彝为人精干灵活,通过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中文系教授庄士敦爵士(SirReginaldFlemingJohnston,英国汉学家,曾任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老师)的面试得到一份教授中文的工作。 

  由于青年时期的艺术教养,加上蒋彝又生长在中国著名景区之一的庐山脚下,他很快就被英国的乡村景色所吸引,开始了他在英伦三岛的旅游和撰写游记的生涯。之后数十年中,他足迹遍及五大洲、八十多个国家,先后以SilentTraveller(哑行者)之名写了十多本书,其中主要有: 

  TheSilentTraveller:AChineseArtistinLakeland,1937 

  TheSilentTravellerinLon⁃don,1938 

  TheSilentTravellerinWarTime,1939 

  TheSilentTravellerintheYorkshireDales,1941 

  TheSilentTravellerinOx⁃ford,1944 

  TheSilentTravellerinEdin⁃burgh,1948 

  蒋彝在1946年初到美国访问,游历了几个月后又重返牛津。之后,他在1955年移居美国,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讲授中国语言文化共16年。1958年,他被哈佛大学聘为特座教授,1971年在哥伦比亚大学退休,被授予终身教授荣衔。在这期间,他曾访问澳大利亚、巴黎、都柏林等地,在他的众多游记中又增添了对美国城市旧金山和波士顿等的描绘。1972年,在大陆“文革”之时,他曾访问香港,但心怀大陆,曾写诗云:“海外年年说还乡,未到乡前港已香。遥望白云依旧是,白云下有蒋家庄”,写尽了思念祖国和家乡之情。 

  1975年,蒋彝在阔别祖国40余年后回国访问,短期到家乡一游,写了他最后的一本书ChinaRevisitedafterForty-TwoYears,其中渗透了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中国人的爱心。 

  1977年,大陆“文革”结束,蒋彝怀着喜悦的心情再度回国。他与妻子阔别40余年,从未听从中外友人劝告在外另婚。他说:“这次回国,我要办好两件事:第一,就是申请回国定居。第二,我不能空手回来,还要写一本《中国画记》,修订那本已经起草的《中国艺术史》,作为回家的礼物,向祖国献礼。”为了写好这两本书,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他以满怀的爱国激情和归乡之乐,走访了十一个省市,参观了龙门石窟、马王堆、殷墟、仰韶文化遗址等多处古迹。不幸的是,过度劳累使他结肠癌复发,抢救无效,于10月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74岁。遵照他的遗言,其骨灰安葬在故乡庐山脚下,足见他对故国的深情。 

  我为蒋彝的过早离世而悲伤,但也为一件事而感到稍许慰藉:他生前看到了以悼念周恩来总理为导线的人民的奋起、“文革”的结束和“四人帮”的毁灭。 

二 

  蒋彝的书,虽曾被徐悲鸿、熊式一、李政道、庄士敦等中外前辈文化人喜爱和称道,但不曾有过双语版本。这次,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编辑出版了《牛津画记》《伦敦画记》《湖区画记》和《爱丁堡画记》四册,将英语原版中作者汉语手写诗词和插图移到了书的前一半的汉译部分。四册书虽出自不同译者,但文笔相近,均能读出原文的简朴、秀丽,做到了信达雅的要求。 

  综观蒋彝各书,简而道之,是“文、诗、书、画合一之美”。但是,在作出这样的评价之前,我们首先要说,蒋彝是一位深情的爱国者。之所以这样说,倒不是因为他曾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做出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说,他虽去国近半个世纪,但始终深情眷恋着祖国人民和大好河山。他在游记中,写足了对异国人文和风光的欣赏、赞美,但这一切却无处不使他联想起自己的乡土和同胞。 

  例如,他的《牛津画记》的第一节《第一次鞠躬》中是这样写的: 

  小时候,长辈们常笑着对我说,每到一座新城市,都应该先朝城门鞠躬,才可通过。我想,这是为了对陌生地方表示尊敬,希望能借此和它结识——或许也是一种示好的举动…… 

  可想而知,当我第一次拜访牛津时,心里就想起这个习俗,因为中国人非常重视学问,而牛津又以文教闻名全世界。1934年,我第一次朝牛津鞠躬,当时我只停留了十天左右。…… 

  而且,在下一页上,就附上了他的鞠躬作揖的素描自画像。 

  又如,在描绘牛津的街景时,有这样一段话: 

  在中国,专门的艺术家或工匠总会将一大块白色象牙雕刻成著名建筑的模型,譬如紫禁城或天坛,上头的街道和人物纤毫毕露。我很幸运见识过其中一些作品,看到白雪覆盖的牛津大街与黄色石墙,像极了那些因岁月而泛黄的精美象牙雕刻。发觉牛津和古老中国的相同之处,我很开心。 

  在此处的紧接两页,就是一幅雪后牛津的街景和原件复制的小诗《牛津雪夜》。 

  在《湖区画记》的最后,有一节Conclusion(结语),读者会很自然地期待着作者对湖区之行作一个总体的描述,对那里的秀丽山河再总括一下自己的鉴赏。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一段这样的文字: 

  在湖区的许多时刻,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祖国。这里景色常绿,秀丽宁静,但长江南岸的寻常地方,都有幽静、怡人的景色,相较之下,湖区的整体样貌并未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希望我率直的见解不会引起读者的不悦,我是一名中国人,壮丽山河的子民。 

  不仅如此,他还用他秀美的汉文书法写下了一首《别湖区》的诗。而到全书的最后,他又将我国大诗人苏东坡“横看成岭侧成峰”和白居易“迢迢香炉峰”关于庐山的诗译成英语,以飨西方读者。 

三 

  看完这四册书和曾读过他其他画记的读者们会发现,书中浸透着故园情深的描绘。然而,我们绝对不能说,他处处联想到祖国之美,却贬低了异国之美。他是在满怀激情地欣赏他乡之美的同时联想到自乡之美的。从这个观点看,我们可以说,在作为一个爱国者的同时,蒋彝又是一位世界主义者,是费孝通先生所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理念的实践者。他不仅认为世界各地的美景都在各异中有共同之美,而且四海之内皆兄弟,他们各自的文化也是虽异实同的。这里,我不禁要举出蒋彝书中的一个也许不少读者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例子。 

  在《爱丁堡画记》中,蒋彝写到英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Burns)。一个雪中的冬天,他在彭斯纪念塔前徘徊时,想到了彭斯作为一位农民诗人对普通人的关爱。他说,“彭斯的伟大绝非表象和理智所能解释,那伟大存在于苏格兰人的心中”。 

  然而,他笔锋一转,忽然写道: 

  我更深刻地想着彭斯。著名权威已就彭斯写过浩如烟海的书籍与文章,我实在没资格书写关于他的论文,即使蠢到写了开头,我也绝对写不出结尾。可我开始怀疑他的国籍了。显然没有作家提出过这问题,苏格兰人也绝对不会这样问。不久前我读到,中国的圣人孔子是波斯人,而另一位伟大中国哲学家墨子(著作直至十年前才开始出现译本)是德国人。提出前述看法的作者,仔细研究了中华民族,并从孔子和墨子身上搜集了许多证据,……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说罗伯特·彭斯生为中国人呢?况且,我还引用了下面这首诗歌,该诗出自2500年前的《诗经》。 

  不仅如此,他甚至在书中画了一幅身着中国长袍、手持折扇、踱着方步的彭斯素描像。 

  在接着的文字中,蒋彝甚至明确地说,彭斯的生活与思想接近儒家,他爱写的“正直、诚实的人”也经常出现在孔子的言谈中:“仁者,人也。”他还说,“他(指彭斯)那些表达自然、同伴、友情、人道的歌谣,可说几乎完全节录自《论语》。”

  在这一节文字的最后,蒋彝写道: 

  彭斯是世界人。我在其他的书里已多次提到,我希望所有的国名都能废除,所有国界都得以消失,只留下地方名称。如果这想法真的实现,我自然不用担心彭斯的国籍,也不用担心有人朝我丢苏格兰刀剑了! 

  在蒋彝的这段遐思中,我们不是清晰地看出他的世界大同思想吗? 

  至于我所提到的蒋彝文章中突出的“诗、文、书、画合一之美”,在前文中所引述的几段文字和插画等中,已经有所描述了。他的系列丛书中一以贯之的这一美妙之处,还是留给读者自己去慢慢品尝吧。 

  然而,我还要多啰嗦两句:蒋彝的文、诗、书、画四绝之中的“画”,有值得读者特别注意之处,那就是:用纯粹的中国传统画法来描绘他乡(尤其是西方)的山水文物。这一点,西方读者并不是很快能够接受的。在蒋彝写完第一本游记《湖区画记》后送给出版商遭到拒收,其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认为西方人不可能接受用中国毛笔画出的西方风景。在请友人帮忙、多方磋商之后,出版商才以不付稿费只送六本书为条件同意印行。 

  然而随着其他画记的陆续出版流行,西方读者慢慢发现了用中国传统画法和毛笔描画西方景色不仅可能,而且有其特色。今天,像我这样喜欢画但不会画的人,在欣赏到以中国画法画出的西方景色之美的同时,却能够一眼就看出这些画是出自中国人之笔。这其中的道理,我自己也不太说得清楚。但我深信,蒋彝的多册画记所以被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就是其中的插画。 

  由于这套书是双语版,我是希望读者能以阅读原文为主的。为此,我不能不在此文的有限篇幅下,说两句蒋彝的文字之美。最好的办法,是引一段他所写的英语原文,同时看一看他的配画和诗句。这是引自TheSilentTravellerinOxford的: 

  I sank again into thought.While standing on the bridge,Ihad seem 

tobe lifted aboveithigh into the air, seeing thebridge below likea 

small silverhook clasping the centre ofalongwhite silkbeltlying 

curledalongthe ground. The silk beltwasembroideredwithmany 

differentboats,moored,orrowedandpuntedbylittlefiguresalong 

thesteadilyflowing stream. The talltreesandtheirbranches, 

especiallythelongslenderwillowbranches,lookedlike tassels on 

both sidesoftheriver;andthepeoplelyingonthebanksinbrightred, 

greenand yellow,were tiny dots likeobscure embroidered 

flowers.Itseemedtomeavery charmingpicture. 

  读者们看到这里,加上所配的手写的诗和画,是能够初步体会出我前文所说的蒋彝的“文、诗、书、画合一之美”的。 

  自蒋彝1977年离开我们至今,已经41年了。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许德珩先生曾在1982年为其赋诗《邑人蒋彝八十冥寿画展志感》: 

  浔阳江上多奇士,愤世嫉俗为蒋君。 

  遨游世界哑行者,能诗善画书法勤。 

  不忘故里雄心在,年已七五归国欣。 

  欣然归国南北游,山山水水记情殷。 

  欲写中国山和水,时不兴兮竟离群。 

  今逢冥寿八十载,忆君风度似飞云。 

  今天,我们印行蒋彝主要四册画记的双语版,应该说是对他的最好的纪念。 

  关于这套双语本,我只觉有唯一遗憾之处——没有一张作者的相片。而我在此文一开始所提到的我在牛津购到的那册TheSilentTravellerinOxford原文本的封底,就印有一幅作者的肖像。现在,我将此相附上,好让读者能读其文又见其人,还有他秀美的签名。而且,请与前文所附他对牛津第一次鞠躬作揖的自画像比较一下,不是惟妙惟肖,足见他的绘画功夫吗? 

  此外,我还留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蒋彝的手写诗的最后,都有他的笔名“哑”字及一枚小印章,这些小印章所镌不尽相同,多数可看出是“哑行者”三字。但有些则不易辨认。不知哪位读者有以教我否?但有一点似可肯定:蒋君除善文诗书画外,金石之术亦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