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蕾莱的浪漫与报复

罗蕾莱的浪漫与报复

作者:张玲第380(2014/09/17)期

罗蕾莱石崖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悲哀;/一个古老的童话,我总是不能忘怀。//天色晚,空气清冷,莱茵河静静地流;/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山头。//那最美丽的少女,坐在上边神采焕发;/金黄的首饰闪烁,她梳理金黄的头发。//她用金黄的梳子梳,还唱着一首歌曲;/这歌曲的声调,有迷人的魔力。//小船里的船夫,感到狂想的痛苦;/他不看水里的暗礁,却只是仰望高处。//我知道,最后波浪,吞没了船夫和小船;/罗蕾莱用她的歌唱,造下了这场灾难。”

  “你为什么不唱,不唱?/踞守在宝座双眼迷茫,/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是因为今人欲望太强,/还是已强得没有欲望?/罗蕾莱,你不再歌唱!”

  起笔未成文,先抄录了两首小诗。一为海涅的《罗蕾莱》,冯至译;二为自家涂鸦。海涅的《罗蕾莱》,名闻遐迩,冯先生译作,去夏莱茵之游前,曾反复吟咏;自家涂鸦者,寥寥六句,不成章法,非因彼时莱茵游后,弃舟登岸,小憩火车站餐馆,(啤)酒足饭(菜)饱之际,信笔涂于账单者,岂敢于此附冯至译海涅诗骥尾!

  《罗蕾莱》译文,自来多国语言并世,中译,尽我所知,至今不只三五,其中以冯译及钱(春绮)译为先。早年虽对之稔知于心,其实只是存留一桩相关人之情与欲的古老民间传奇,并未真懂其深层含义。游罢莱茵河谷,小憩车站人群熙攘的餐馆,所以信笔记下那几句,是为豁然从中发现了一个关键词“悲哀”。我不识德文,借助字典,方得知这是一个古老词语,词根与英语、法语、拉丁语均相似。德汉词典里首要的汉语对应词是悲伤、忧愁、不幸……我们的中译家,都理解得不差。然而,海涅为什么这样悲哀?为他度曲的音乐家也那样悲哀?他们的前辈也悲哀:歌德让他的维特悲哀至自裁;让他的甘泪卿(这是郭沫若的译笔,是老先生早岁吞过月亮之后焕发出的成果)悲哀而殉情;让他的浮士德在自我升华中伴随着那样多的忧郁哀伤。席勒也这样悲哀,让曼弗雷德,让赫尔曼、窦绿苔上演那样忧伤的悲剧。就连海峡那边哈代那个驻扎英国的德国军团雇佣兵都是抑郁的,遭遇着悲哀的宿命……

  罗蕾莱竟能引起大人物这样深切、持久而又带有流行性的哀伤!这桩关于她的世代传说在当地其实很简单,而且不像她的形貌那样美,却正像她的品行那样残酷。罗蕾莱简直就是地中海小岛上的塞壬或是忒拜城外那个斯芬克斯移民到了中世纪的莱茵河。但她又简单得只是不动声色地歌唱,也不说致命的谜语。入乡随俗吧,到了欧洲大陆中部的河上,她又变异为一个美丽灵气的邻家女孩儿,为一桩门户舛误的婚恋而殒命,这倒是带了更多草根特色。当然,根据欧洲文化心理传统,当地又有称她“女神”、“公主”的;不过,又是根据传说与诗说,她的所唱所为,都没有神与主那么高贵;也有人把她叫作女巫,那显然不妥,因为她终究不是血肉之躯的人。还有一种称谓曰enchantress,英文里的妖人enchanter词尾阴性化,成了女妖或妖精(汉语中的妖精,貌似中性词,实则专指女性),这倒颇类我们民族词语的概念和含义:非人非神(或仙),亦妍亦媸,可爱可怖,令异性人魂飞魄散,忘乎所以……

  去年7月6日,晨曦中,我带着这些含混杂乱的念头登上了游艇,沿莱茵河一心去寻访这个芳(恶)名远播的尤物。此行是从瑞士到北欧,既然最径直路途是纵穿德国,就选中了久已心仪的莱茵水路。从北京飞抵苏黎世后,乘火车到法兰克福,本已安排好由此到缅因兹码头,顺流而下直飘到科隆,再转乘火车经歌本哈根到哥德堡。如此在中段即可享受莱茵河谷的美景,自然也会一睹罗蕾莱的芳容了。只可惜,如此安排一天下来,船靠科隆码头时,早已入夜,和那里的享誉世界的大教堂则只能擦肩而过了。然而旅行犹如人生,有所得,必有所失,两全其美既不可得,十全十美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登船时虽已因即将错失科隆大教堂而心怀所憾,却仍又因那迷梦般的罗蕾莱已遥遥在即而突突心跳。

  难道也是宿命?此前在威斯巴登小住,每天从市区边地乘大巴至市心,途经的一站就叫她这个名字,仿佛她早就已经跑到旱地繁华闹市上,前来诱惑与她同性且年迈的我了。

  像我以前见过的多瑙、塞纳、泰晤士等欧洲名河一样,夏季的莱茵河并不青碧,比瑞士、北欧的河湖,明显地差着一二个级度。然而天公作美,清晨登船前的阵雨将大气冲刷得甘润透爽,两岸美景也因此而更添姿色。边行边赏,阳光渐温渐朗,糅合着河面氤氲的水汽,虽时值中欧的盛夏,却毫无酷烈刺灸的不适,也更高托起满船游客的心情。这些同船的陌生男女,大多身形肥硕,操陌生的语言,喜自己人扎堆聒噪,蜂拥出入,有的吃着全套早餐,有的清早就大口吞饮着葡萄酒,从不与邂逅的游伴率直交流,如此,反而易于我这样的独行者游离于喧嚣之外,静思,观览,也偶尔将镜头举向两岸景物。

  莱茵河论流域,论长度,都难成世界级大河甚至欧洲之最;说名气,却也堪称赫赫。一条全长不过一千三百余公里的河流,相比亚、非、美、澳的,已得算是平平,但在欧洲大陆,他却是拥揽了大小七国的一条国际大河。他给德国八百六十余公里的河段。因此,德国人愿作他的嫡长子,尊称他为父亲河。通常各国喜称河为母亲,莱茵为什么在德国当上了父亲?以前我没有想过。甫坐上航行于此河的游船,不管别人怎样解释,我的心立即告诉自己:因为他阳刚。他源自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辗转北上,留驻湖泊,穿越峡谷,一路变身瀑布、激流、险滩,本身自然形貌就多属阳性。此刻所经的段落又是极出众的中游大峡谷,河道曲折狭窄,水深流急,沿岸堤坡陡立高耸,似乎都无涉宁静的阴柔。当然,这段莱茵大峡谷虽不及长江三峡的嵯峨奇险,却仍以其独具的历史人文景物,就是两岸陡峭堤坡上连绵不断的古城堡和葡萄园,强化了他的阳刚之气。

  德国是民族意识形成较晚的中欧国家之一。莱茵地区中古以来,诸侯割据,兵家纷争,堡垒是维系个人与家国生机存亡的最重要保障。日前在法兰克福散逛,路人说,那里的古迹二战中遭轰炸毁废严重,如魏玛时代的木构架楼房,多是重建的假古物,难怪看来大多光鲜炫目,毫无岁月雕蚀之痕。这里的,有些古貌苍颜,有些倾圮残败,但也有些崭新齐整,似难逃造假重建之嫌。但正是靠所有这些大大小小高低错落,形制、风格变化多端的建筑,才将这段河谷碧绿堤坡上的葡萄园装点得生机盎然,美如画卷。

  堤坡上的葡萄园连绵不断,其间也有沟垄阡陌相隔,类似我国南方农耕时代传承至今的坡谷农田园林。从葡萄园放眼远眺,隐约可见一簇簇绿树掩映的农舍,这无疑是莱茵古老农耕方式的遗痕。这些园中的产品,就是著名莱茵葡萄酒的原料。莱茵用他的水与土给他的儿女提供生存繁衍之道,这也正是养家糊口主外型的父亲范儿!

  本来还想在船上午餐时来点本地特产美酒,却不料,未及正午,船上广播突下通知,因系周末,这家游船公司的航程,不是一路直通科隆,而是在半途科布伦茨终止,继续北上的旅客需由那里转乘火车。这真是当头浇下的一瓢冷水,接下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一改变,给我这远道而来,只用英语的孤客带来了多少麻烦;尤其让我大为紧张的是,不知会不会因此而错过了罗蕾莱——这可是我此行选择水路的主动因。急急查阅旅游指南才知道,圣戈阿斯豪森的罗蕾莱是在科布伦茨的前一站。谢天谢地!但此时也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透过甲板上震耳欲聋的喧哗,广播中开始时隐时现传来《罗蕾莱》的乐曲。我生怕船行中一时走神而失去她,急忙离开自己的桌位,鹄依船舷,不时盯着树立河堤边水面上的标示。

  此时已看不出两岸间河道是否变窄,也觉不出脚下的河水是否加急,一心只五里五里地计算着这段航程。船照常,或只是稍稍加速,平稳前行,终于,右前方如此平淡地出现了一座灰绿色的石丘,像鲸鱼背。人们纷纷举起相机。我凭了以往看图片的印象认出了这个罗蕾莱,这就是那个吸人妖精所待的地方。

  在船上引颈细看,丘阜顶端距水面充其量不过百余米,透过覆盖的绿色植被约略可辨石面嶙峋的纹路。也许是看惯了自家嵯峨的奇山险峰,它似乎并不特别狰狞。低头再看船旁的河水,依然得算是平缓。罗蕾莱,你究竟有几多厉害!那真正是你唱出的歌声又在哪里?

  转瞬间,船身驶过了这条“大鲸鱼”的尾部,回转身来才看淸楚,其实这座河畔石丘是在河中间,将开阔平静的水面一分二,我们所经过的是西(左)侧的主河道,而在两水交汇处岬滩的石台上,可见一尊青铜罗蕾莱雕像。我们的船远远地轻掠过她全裸的背影,她正面而对的正是那条小小的分流。那边,河窄、底深,水急,因此形成湍急的险流。这就是性喜冒险挑战,或者不如说是壮怀情欲的年轻水手丧命的根由。至于罗蕾莱的歌声,船上的人早已向我解释,很久很久以前,那是附近一道山涧奔流的声音。如今,山林开发,城镇兴旺,航运繁嚣,现代文明早已破坏了这里的静谧,冲销了水声。

  传说是演绎出来的,罗蕾莱从山岩变成妖精;山涧汩汩放出歌声,成就了罗蕾莱是出色的歌手的美名;歌声带着情感,按德国的传统,那情感是阴郁的。莱茵河上的水手为什么如此痴狂?他们有人的情欲和贪恋,奔向诱惑,终于丧命。人生不就是常常如此,明明知道有性命之虞的凶险,却在情欲的诱惑之下卷入漩涡。这是一种为爱与欲而冒险,而不惜牺牲的惯性。

  游船在喁喁低吟,甲板上仍然人声嘈杂,间或传来《罗蕾莱》的乐曲声,那并非她的原“声”态。她的黑色雕塑远远静静妖娆而踞,无声无息。那也不是她的原生态。不过这位造型艺术家还是突显了她的性感和野性。——塞壬就收拢不住奥德修斯嘛!莱茵河的女性为什么能这样厉害?她真的如此阴险?虽美却恶!这一定是男性的立场和视角。古今中外哪个男人对邪性的美女不是又爱又恨?也许,《罗蕾莱》又是一则为千百年受欺侮女性泄愤的复仇故事?说到底她也不幸:孤独了千百年,不再歌唱,也不再有人为她冒险丧命。她虽留下美与恶的名声,却永葆诱惑力。

  就这样,这天,在她的诱惑力牵引下,我见到了她,了却了心愿,乘车北上。就在此弃舟登岸,顺利乘火车北上科隆,因此而比水路提早到达,又因此而喜出望外地趁机浏览了科隆大教堂,直到入夜,安坐候车商厦内的餐馆,舒适地满足了口腹之需。此时,我如愿以偿地满足,又略带狡黠地窃喜:罗蕾莱,我毕竟顺利闯过了你的诱惑!

  “没有!”罗蕾莱用非歌的雷鸣对我说:“你得付出代价!”我惊醒了——原来在长夜候车时,我在餐桌旁睡着了,这是梦。

  不是,她真的说了,她说得对——

  凌晨,7月7日了,我在科隆火车站月台等来了我的夜车,刚刚踏进包厢,似乎一阵黑旋风从我背后横扫而过,回身发现,我刚刚从肩上卸下的背包,已不翼而飞。在这个当时只有我独自一人的头等包间,我竟然遭到抢劫!罗蕾莱,罗蕾莱!是你派来的人吗?

  也许,我还要续写这次旅途奇遇的续篇,那将是全写实的,无丝毫的罗曼蒂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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