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幻梦”的不祥之兆

“普罗米修斯幻梦”的不祥之兆

作者:沈大力第466(2018/11/21)期

  玛丽·雪莱(左)和她的母亲         


     《弗兰肯斯坦》首版书影

                                                                  《弗兰肯斯坦》插画

                                                                   《弗兰肯斯坦》手稿

上世纪80年代初从西方泛起的超人类学思潮(letranshumanisme),仿佛一场“普罗米修斯幻梦”,渴想让人类通过科技增强智力和体能,超越神灵的戒律,变为超级“后人类”。眼下,它以无节制开拓“人工智能”驱动,奔逐于迈向未来宇宙的“名利场”,给启蒙哲学带来的“进步”投下日益扩展的阴影,令世界不安。对此,已故科学家霍金和著名新科技企业家埃隆·马斯克都发出过给全世界的严重警示。


  作为一种科幻,“普罗米修斯幻梦”原起始于中欧山国瑞士。追忆畴昔,两位英吉利“短命诗人”拜伦和雪莱1816年5月同游欧陆,到科洛尼莱蒙湖峭岸上的迪奥达蒂别墅小憩。陪伴他俩来的是一对窈窕淑女:雪莱的未婚妻玛丽及其同父异母姊妹克莱尔·克莱尔蒙特。克莱尔迷恋美男子拜伦,其时正怀着二人的女儿阿莱格拉。跟四人同行的还有拜伦的私人医生,年轻作家约翰·波利多里。


  当年,印度尼西亚松巴哇岛活火山爆发,造成七万余人死亡。整个欧洲笼罩在从远方飘来的弥天烟尘里,加上数日大雨连绵,全然一片世纪末景象。一夕,这几个异域客在下榻的别墅里共读贝努瓦·艾利耶斯翻译的德国鬼怪故事,一齐沉浸在幽灵游荡的氛围之中。在周遭阴森的死寂里,拜伦提议在座者每人写一篇哥特式的“幽灵奇传”,以填补虚空,摆脱浪漫时代抑郁的“世纪病”。不过,两个诗人却没有动笔,唯有波利多里杜撰了哥特式“黑色话本”《吸血鬼》。而玛丽·雪莱则于1818年以笔名发表了科幻恐怖小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距今整整二百个春秋。


  玛丽·雪莱的怪诞作品冲击启蒙哲学的“乌托邦”,两个世纪以来被译成各种文字,陆续拍成150多部影片,影响波及全球。它不仅震响现代科幻文学先声,而且特别为当下“超人类主义”的吹鼓手,以及漠视伦理、热衷于开发“人工智能”的盲目追随者们敲起警钟,劝戒普罗米修斯的弟妇、好奇的潘多拉切勿再打开装满灾难的危险“魔盒”。


  玛丽先于夫婿雪莱,在后者写出长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前一年发表了关于“现代普罗米修斯”的传奇。她塑造的人物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是个“现代普罗米修斯”,迥异于雪莱描绘的为人类取火而受到天王宙斯惩罚的巨人泰坦,弗兰肯斯坦的造物成了一个对人类充满仇恨、寻机报复的人海妖魔。在玛丽·雪莱笔下,主人公、瑞士解剖学者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男爵突发奇想,从普罗米修斯采用黏土捏人的奇迹中获得灵感,搜集人体残肢拼成活人,向天道挑战。孰料,人造“亚当”难以融入人类社会,在瑞士学者的洞房杀死新娘伊丽莎白,继而逃至北极自裁。弗兰肯斯坦本人亦自食其果,衔恨而死。一出人间悲剧!


  玛丽·雪莱出身于英国精神贵族之家,父母均为哲学家。父亲威廉·葛德文结交诗人柯勒律治和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斯,成为“无政府”思想的先驱,“摩罗诗派”的精神源泉。母亲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曾于1792年赴巴黎观察法国大革命,并以其檄文《维护妇女权利》驰名英伦三岛,于1797年在伦敦逝世。玛丽·雪莱深受双亲智慧滋养,英年显露文学才华,写出历史小说《瓦勒佩嘉》和《最后的人》,以及诸多游记,启发了雪莱的文学创作。她21岁上写出的不朽之作《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先验地披露了“启蒙哲学”光明的暗面,具有预兆性的划时代意义。


  小说提出了科学进步有朝一日会反制人类、灭绝人伦的现实问题,认为这将会导向“超人类学”及其“人造人化”(ro⁃botisation)实践。联系当今现实,这一趋向正在日益导致机器“人类化”和人类“机器化”,最终可能形成人被融入电脑,由“机器人”一统天下,一切由“人工智能”操控的可怖局面。到那时,人将不人,再无“人性”可言了。


  玛丽·雪莱的作品超过《德古拉》《人狼》和《象人》等玄怪故事,像一面哲学透镜,反证卢梭“自然造物”和“回归自然”的理想,实际上是对实验科学工作的针砭。她以反乌托邦的姿态,动摇“启蒙哲学”的唯物信念,抨击自以为是的理性和单纯追逐“进步”的乐观。她的小说仿效普罗塔克《列传》,尤其是卢梭《新爱洛绮丝》的书信体文学结构,以弥尔顿《失乐园》的史诗笔触,在理性迷宫中抒情,充溢哥特式的放怀想象。女作家阐述卢梭关于科学与艺术导致人类腐败、道德沦丧,“人类精神”进化将造成社会不平等的哲学命题。瑞士学者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处心积虑创获的“人造人”希图凭借卢梭的“内在之光”,排除人类“内患”。这个造物乞灵于卢梭的《独自漫步者遐想》,操卢梭的话语在人间博取同情,实现“后人类”的乌托邦。然而,他的一厢情愿处处碰到阻障,转而仇视起社会。现实表明,弗兰肯斯坦的造物是难以生存于尘世的。1781年,卢梭的《语言起源评论》发表,弗兰肯斯坦所造怪物的厄运恰成卢梭所发挥之关于社会孤独伦理的反响。卢梭在他的著作中指出:“一个人被抛弃在地面上任人摆布,会变成一头猛兽。他惊恐万状,会对他人恣肆施暴。”据此,可以确认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关于“进步”会危及人类的论断。日内瓦大学现代历史教授、科幻文学专家米歇尔·波莱日前在《弗兰肯斯坦,启蒙哲学的悖论》一文里分析:“像弗兰肯斯坦制造的生灵一样,卢梭所称‘野人’,考虑的只是如何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旦与社会交往,他会因掌握知识而败坏。若说个人可臻于完善,人类历史上每有一次进步,接踵而来的却是倒退。一切改进都造成环境等方面的恶化,导致社会不平等显现。科学与艺术一味前进,必然带来风俗的衰败。”


  乍听起来,这番话似乎是顽固生态保守派欲螳臂当车,阻止人类社会向前发展。但是,仔细琢磨一下,以辩证观点来看,会发现此中确有真意,是玛丽·雪莱留下来的警世通言。今岁适值她的小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发表二百周年,巴黎放映海法·阿勒-曼苏尔拍摄的影片《玛丽·雪莱》,塞纳音乐厅以两百参与者的规模表演马克·维瑟根据玛丽·雪莱小说改编的大型音乐剧。法国报界竞相发表社论和署名文章,书店橱窗里摆出玛丽·雪莱小说的最新版本,称赞这位女性是一个杰出的“女预言家”。


  在21世纪出现如此规模和强度的新“玛丽·雪莱热”,只缘被一些智者称为“世界最危险意念”、会“危及宇宙生存”的预言正在变为现实。马克斯·莫尔等美国未来学者,以及法国、瑞士一些学术团体发挥1957年出现的“超人类主义”概念,本着启蒙哲学精神,宣扬人类有可能依靠近几十年来的新兴生态科技,将自己改善成身心不凡的“后人类”。求“进步”心切的超人类主义者被玛丽·雪莱言中,正不顾一切投身研制“人造人”,掀起“机器人”热浪。在市场盈利的驱动下,全球业已翻滚起“人工智能”企业的竞争狂潮。各国纷纷投入巨资,大有不可逆转、普通公民无法阻挡之势。目下,全球过度工业化,气候转暖趋势加剧。极地升温,南极尤甚,冰山大片融解,人们仿佛看到玛丽·雪莱笔下的人造恶魔从冰层下复活重来。须知,那位瑞士的解剖学专家还曾迎合怪物的需求,为他造出过一个女妖当配偶。如果人妖夫妻传种接代,生物学混沌衍生的“后人类”简直不堪设想。


  为此,美术评论家法勃里斯·布斯托在一篇专论里抨击超人类主义,声言:“这种极其危险的意识形态召唤人类消亡,转变成后人类,机器人不复是科幻,它们已在行动。我们应该高度警惕,予以反对。这场搏斗似乎无形,可用不了十年,‘超人’就可能掌权。”这一论断是否耸人听闻,目前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数学家塞德里克·维拉尼预言,作为人工智能,或曰“机械智能”特殊功效的全方位机器人化,很快会主宰世界。且看,香港制造的“索菲娅”已在沙特阿拉伯取得了正式女公民的资格。


  法国一些人反对机器人的思潮并非始于今日。巴黎《生命》杂志今年6月7日发表作家让-克洛德·吉依波的署名文章。作者回顾法国老作家乔治·贝尔纳诺斯上世纪40年代流亡巴西时所写的檄文《法国反对机器人》(LaFrancecontrelesrobots)。他根据现代信息社会迅猛发展,一切由数位操控和编程化的趋势,从现代文明摧毁人类内心生活角度,肯定贝氏当年反对“人工智能化”失控的观点是颇有远见的预言,道出了为人类前途忧虑者的心声。法国《方位》杂志新近报道,教宗方济各在他罗马居住的圣殿接见热心“人工智能”的埃里克·萨罗彼克,对彼“后人类”设想相当感兴趣。那位宗教界的“硅谷之友”鼓吹“资本主义与进步”,高唱“科技不该只是个偶像,而应被尊为‘圣像’”。他随后到巴黎游说,不遗余力推广“人工智能”企业,在腐朽的旧世界废墟上为未来人类开辟高科技前程,以适应人类学仿生的安全需求。


  说到人类前途,笔者想到法国贵族作家维里耶·德·利尔-亚当揭露科学隐患的《未来夏娃》(1886年)和英国作家狄更斯。后者批判“利润文明”的基础,于1861年发表《远大前程》,描写伦敦两个不同世界的联系,还在小说《双城记》里谈工业化时代时说:“当前是最为美好,同时也最恶劣的时代”。也许,此语道出了我们这个纪元的特质,思之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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