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雪莱的娘家

玛丽·雪莱的娘家

作者:张玲第468期

作者与偶遇摄影家合照

那日半夜起来,上网详查玛丽·雪莱出嫁前在伦敦卡姆登镇附近的准确住所,预备好白天及早前去寻访。

  玛丽·雪莱是大诗人雪莱的第二位妻子,因雪莱家族世袭的爵位而名副其实地有夫人(Lady)尊称,传奇一生。身为一介女流,玛丽·雪莱并非仅因夫荣妻贵而青史留名。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戈德温是她的全闺名,从中极易寻出她的家世背景:其父,威廉·戈德温(1756—1836),先是一位英国非国教教派牧师,后离经叛道,成为无神论者和自由主义者,或谓无政府主义者,是英国启蒙时代极富影响力的思想家、哲学家,也从事小说创作;其母,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1759—1797),在她的时代尚属凤毛麟角的独立职业女性,成长为身体力行的女权主义政论家、小说家,鼎鼎大名的《为女权一辩》(1792)的作者。二位都是英国平民知识分子,为理想以口笔奋争终生。玛丽·雪莱是这对再婚夫妇的独女,母亲携她来到人世后,患产褥热数日即溘然离去。在双亲高才智基因及清贫家境的哺育中,玛丽生而成就为灵秀、早熟而又富有才情的女儿,少女时代就写出了骇俗警世的《弗兰肯斯坦》(1818),是为书信体科学预言小说,被公认为世界文学中第一部科幻小说。近些年,由之改编的电影、电视等正在全球走红。诗人雪莱的暴逝,过早终结了他们二人充满叛逆与悲情的短暂爱恋婚姻。她是最早出版这位早夭诗人全集的蒐集、编辑人,她为此版本雪莱全集撰写的序言,声情并茂,感人肺腑,窃视为英国文学散文中的瑰丽上品。30年前,曾以拙笔将其译为中文发表,以示致敬。前一二十年间,趁赴英国开会余暇,曾借道寻访她及她家人、亲友遗踪,在诸如伦敦的老圣潘克拉斯公园、多塞特郡的伯恩茅斯圣彼得教堂墓地、瑞士的因特拉肯山区及日内瓦湖畔拜伦的迪奥达蒂别墅,也曾留下笔者敝屐浅痕;但玛丽·雪莱和她双亲以及几位异父母的姐妹在伦敦曾经的住家,却仍怀频过其门而未谒之歉。

  记得他们的这一住所是在萨默斯镇,经朋友同好指点,大约是地处伦敦正北的卡姆登镇。三天前,去市中心早归,即在中途下车,本打算顺路寻访此一多年耿耿于心的胜地,不料卡姆登这座至今号称伦敦几大集市之一的古镇,已与往昔文字记述相去甚远。走出地铁站,沿那条宽阔长街一路向北,在属于原先老镇的地段,跨河石拱桥、停船码头、驿站、马棚、老酒肆、杂货店、手工作坊等原先建筑的构架轮廓,虽招牌依旧,但除去那座实心灰石拱桥,似乎多被五彩缤纷缓缓移动变形的人流切割得难辨首尾。另有一景更为抢眼:在最为宽敞繁华的街道两旁,皆为鳞次栉比的旅游纪念品小商铺,售货多为起价一两镑至一二十镑不等的塑料、纸木、粗瓷、玻璃制品,无甚精巧特色可言,门里门外店主多是操印巴或少量东欧口音英语的新移民。

  走在这样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我竟顿生异常稔熟之感,仿佛立即穿越回到我生长的北京城的中心——东、西单,东、西四,还有长安街等通衢大道背面的幽僻胡同。那里,在我的童年曾经静谧、优雅;如今,正在或亟待改造。言归正传,我彼时彼地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家旅游中心,弄到一份当地地图或旅游指南,但在万头攒动之中左突右奔,却未问到可作指点之人。时日已晚,我悻悻而归。唯一的收获是,领教了这座现已属于伦敦市圈、仍葆有伦敦几大集市之一修名的卡姆登镇!无论如何,于我,这也应算是一块桑榆之地了。

  第二日专程再次游访这座古镇,确是有备而来。事先已经查到,原来萨默斯镇如今已发展为紧连卡姆登镇中心的西南一隅。

  从同一地铁口出来,一路南行,这一带街道整洁安静,车辆行人熙攘有致,一路走来虽未即刻发现旅游中心,却有一座书店赫然在目。门面不大,只一个看似本地人的男孩在柜台当班。虽然走进来的目的是急于问路,却又积习难改,先沿书架浏览了一圈,选取了一本狄更斯的《鬼话大全》,这是狄氏的一部大多为旧文的新编出版物。几周前,重游大英博物馆附近的南安普顿街,无意间走到1988年初次客居伦敦时下榻的贝德福德旅馆,重逛了街对面一家小书店,当时将此书从架上拿下摩挲再三,最后还是为避免归途行李增重而放归。现在又一次捧起此书,终于下定决心,前去排队付款。等后面排队数人都买罢走光,我才上前把事先抄在纸上的那些生僻的地名递给年轻的收款员,口中悄声念叨着“Excuseme......”小伙子把纸条扫了一眼,麻利地掏出手机查看,然后立即在纸条上面写画出来,递还给我。于是我连连道谢,攥紧纸条,开步走去!

  萨默斯和前两天所见的卡姆登集市真是有天壤之别,仍是少经浊气、噪声污染的地带。这一路,照书店小伙子所说所写,果然不过二十余分钟,那座已在网上看到过其旧貌的庞然不规则型建筑群(Poly⁃gon)已经遥遥在望了。但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只是它的后身,和普通居民楼建筑一样,墙面有窗无门。此时恰遇一位年长体丰的老先生路过,急忙上前求教,他详细指点出从后侧沿墙一条通向前身入口的曲径,我道谢转身快步走去,他又举手遥指路对面南方朗声对我说:“那边还有一座公园——”

  我回头应答:“圣潘克拉斯。”

  “对!对!”他抖着双下巴笑着连连点头。

  于是我又驻足,简略告诉他,十几年前我拜访过那里的玛丽·雪莱娘家老墓地遗址,也特意去过它已迁移到伯恩茅斯的新址,但忽略了这一家在卡姆登镇的旧住所,所以这次又来寻访。他于是再次不住地抖着下巴,显出满意的微笑,连连挥手和我告别。

  再向前行便来到大楼前身,时近正午,艳阳普照,这里却似深夜般万籁俱寂。我东张西望、彷徨踯躅,终于在靠近楼体拐角处看到依墙面砌起的一道斜梯,还未等我看清上方标牌上的文字,又有一位更加年长、穿着更加考究的老先生缓缓走上前来,未等我先开口,就挥手指点我说:“那一家人,当年就住在那一带。”

  如此,我终于找到那一片依地势高低而错落筑建的住宅群前脸的一处入口。斜台阶呈等长折线由低到高,通向一层层开放式的单元民居平台,细看过边墙墙面上说明“这家人”曾在此地居住的标牌,我登上第一层。平台上是由面对面两列连排房组成的一条笔直小巷,约百余米长,二十米宽,共十余户人家,尽头通向一块小花园。巷内园中此时都是阒无人迹,砖铺地上几乎一尘不染。我在园当中花坛的短围栏上稍作休息,留影后又沿小巷回返,不期一家门内迎面走出一位年轻人,客气地主动打招呼。我停步寒暄后说明来意,并由衷地说:“你们如今能和这一家人为邻,真是幸运,也真令人羡慕!”

  他说这里住的都是普通人,然后飞快回身从屋内取出门廊上挂的一个像框,其中镶嵌的图画正是昨夜在网上看到的那幅大约300年前的Polygon及其周边的图景。我请求拍了一张他手持像框的照片,他又立刻唤出室内另一稍年长的先生,给我们二人拍了手持此画的合照,然后请我入室小坐。在他们小小的起居室里,他拿出照相器材给我照相,并立即用他的小打印机打印出来,又用一张双开折叠卡片纸将几幅照片错落拼贴其上,瞬间制成一张漂亮的纪念卡送给我。我在艳羡并由衷夸奖他的纯熟技艺之时,才弄清原来他就是位艺术摄影人。随后,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电子邮箱地址,我又请得他慨允,将来或可公开采用他这几张照片作品,并请他留下签名。 细看他的签名,觉得读音很难,他笑答那是希腊文字。再细看他的面相:须发浓密、肤色深褐,确乎是常见属于希腊人中的一族!此时一位年长女士购物归来,他介绍说是他的母亲——一位典型金发白人老太太,项链上的金十字架吊坠条纹别致,不知是不是东正教的设计图饰。闲谈得知他们这是父母、一儿、一女、一婿共居之家。刚才已匆匆外出的一位更年长的先生是父亲,给我们照相的是姐丈。

  看起来,这一家我所见的其他人大概都属于欧洲白人种,只有这位年轻的摄影家是特例。这当真给人留下不少想象空间,甚至暗自联想到玛丽·雪莱父母某些反传统家庭组合的故事……这里还真是一方令人有些着迷之地!

  他的母亲一再请茶,我一再辞谢,最后在道谢声中辞出。本想为刚才拍照打印相片及贺卡留下一点小小酬谢,也被坚决辞却。年轻的摄影家引送我走出门槛,又认真地指着他们这排房右首头上第一家说:“大约那里就是他们当年住的一套。”

  二三百年前,伦敦这座国际大都会尚未发达到如今的地步,卡姆登还只是伦敦市近郊一小镇,萨默斯镇地域更加有限——这里的前世今生却乎有些像我家居住的、也是我大学母校所在的北京海淀,那原来也是近郊一座古老名镇,如今已属于我们首都这座国际大都会的一个属区——一些“普通人”世代住在那里,包括那些不重物质,或者说为理想和事业不得已而忽略、放弃物质的平民知识分子。由于他们曾经的存在,就像昔日在这里的戈德温一样,也曾经吸引了一代代向学上进的青年,到这里求师拜门,在他们的启发指引下,起步展翅。如今戈德温一家早已离开人世,但他们留在这里的智慧之光,人情之暖,以及那些文明、和睦、友爱的气息,时至今日,仍能让我们在静心听闻、细嚼慢咽之中,从现今这里的“普通人”家中领会、体验出来。如此说,弄清这里究竟哪户才是戈德温夫妇及他们那位出色女儿之家,已不那么重要。

  一路流连,款步走回地铁站,仿佛刚刚拜访过一位久违莫逆的老友。安坐在少有喧哗的车厢内,独享着他们热情款待的余温,一向熟悉的戈德温全家父母子女成败悲欢的往昔在脑海一一浮现:200多年前,就在那片公寓大楼中一套房间里,父母、女儿、连带那些不同父母生养的女儿们的悲喜剧,是多么地令人心悸!今天对他们这一家故居遗址的寻访,其实也是对二十余年前阅读那一段英国文化的些许重温与再思考:对戈德温、沃斯通克拉夫特夫妇的相关人性、欲望、自由、女权之说之行,尊重之余,所得浅陋,且又终嫌其过于放任恣肆。至于此二人各自身世之悲剧色彩,诸如沃氏首倡为女权之辩一举惊人,而其早年与美国游荡诗人之不堪恋情止于惨剧,后幸遇戈氏而得才高情笃佳偶,却以产女罹病,英年早逝;戈氏以一饱学书生,著述等身,弟子盈门,因赏慕沃氏才情,艳羡其作《瑞典公开来信》而叹曰:“苟有图以一书而博男子爱恋其作家者,此书是也”。可见其情感浪漫高洁,然一世清贫,家事愁烦,甚至无奈而向女婿雪莱索取资给;再如玛丽·雪莱,与诗人雪莱叛逆浪漫婚恋,虽为后人熟知、赞羡,但也曾遭遇时世睥睨、家族困阻,而且二人厮守时限短暂不永,终成遗恨。再且,如此秀外慧中、早熟勤奋、多彩多情女性,在其珍贵短暂婚恋之二人世界中,也未曾避免她者涉足!

  但就上述《弗兰肯斯坦》这一部小说而言,其不同寻常的超前性,至今仍令人讶然称奇。此作起笔于1816年6月,历经近一年完成,其间作者玛丽尚未满20周岁。它的初始创意,不过来自玛丽与诗人雪莱逃到瑞士,在日内瓦附近拜伦的迪奥达蒂别墅做客期间的一次机遇:一天,宾主围坐阅读闲话——这是当时英国上流社会朋友圈寻常休闲解闷的习俗,而且谈资常关涉流行余温未减的哥特小说之类的离奇恐怖传奇,拜伦的私人医生突发奇想,倡议大家来一场鬼怪故事写作比赛,于是数位都尚未届而立的朋友立即提笔响应。各人初稿草成,评判结果,年齿最少的玛丽·戈德温却拔得头魁。她,来自当时伦敦小镇、从未享有正规系统教育的平民知识精英之女,凭借女性敏锐直觉和丰富想象,写就一部传世之作!她以小小年纪写就这部作品而崭露头角,也曾遭质疑。其实这应是她杰出双亲赐予她的先天基因与后天熏陶的双重恩惠,以及与她自身聪慧敏锐、勤勉刻苦、早熟博学交互作用的果实!

  去岁(2017年)多伦多电影节初次亮相一部题名《玛丽·雪莱》的新传记片,至今尚无缘得窥全豹,仅从网上影片简介及预览之一斑,约略可知其主要内容为女主与年轻诗人雪莱间的爱情,以及由此所激发的创作力。再从这部小说的创作技艺来看,它那种书信体的写作方式,情节气氛渲染上的过分夸张浓郁,人物性格的平面浅淡,无一不是它不拘一格地兼收并取了英国18世纪的书信体、流浪汉体以及哥特体等各种范式的成果。可以说,虽然玛丽晚于瓦尔特·司各特、简·奥斯丁等当时30岁上下的一流小说家,小说问世也迟于前二者十余年或数年,而她又并不属于这几位早生前辈作家所代表、所开创出的英国19世纪写实小说流派;但是无论这部小说采取了何种表达方式,今天再次通读这部作品,我们看到的依然是这样一位玛丽:她,低低站在曾于莱蒙湖边相聚的那些堂堂须眉人物间,穿越他们高高肩项的缝隙,看到了从她的当时,到我们这200年后的今天,以及更远的将来,从而发出了警世预言。今年恰逢这部小说问世200周年,在这期间的第一个100年,无论英国还是世界,它并未像后100年这样为人看好。但是无论如何,它并非一部仅能刺激大神经脑、充满奇思异想的恐怖故事,更非像当初仅垂青于友圈中的游戏之作。通过这本书,玛丽凭借她的才学胆识,有意无意之间说出了一个人类历史中空前重大的哲学命题,也是现实命题:人与人所创造的科学技术之间的性命攸关的主从关系危机。随着工业革命以来时代科学技术的惊世发展以及二者的往返交互作用,在21世纪的今天,经过200年来人们不断的拷问,这个命题仍在继续发酵,这部当时并未被看好的书也因此而愈益走红,就像玛丽当初那一对并不始终走红的父母一样。可以说,《弗兰肯斯坦》这部书也是对玛丽父母的隐喻:科学怪人和戈德温与沃斯通克拉夫特夫妇这一对人中怪杰恰好两相对应,它和他们俩起伏兴衰的命运也两相对应。不过,我还是不能太过牵强附会:当初玛丽大约未必意识或预见到这一点。

  与此同时,玛丽当初大约也未曾意识到,她的命运也正是其母沃斯通克拉夫特的翻版。试比较这一对母女,二人婚姻和情感都经历磨难,深浅不相上下。女儿较幸运的是比母亲较为长寿:母亲37岁英年早逝;女儿活到54岁,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应属得享天年。但她与雪莱相识相伴会离不定,从一见钟情至生死茫茫,充其量不过八年左右。雪莱身后,她在自己漫长寡居的大半余生,独立携雪莱唯一幼子遗孤成长,同时与雪莱贵族严父就其独子监护抚养权及家族名份财产继承权而纷争,此纠结、等待过程也是可悯可叹!她最终成为了这一个玛丽·雪莱夫人,她曾在这漫长争取过程中,笔耕不辍,但终未再现早年的丰华,她后来的数种小说及论著在其生前身后都未赢得佳评。我们今日重温的这一对玛丽母女身世,俨然一部英国18、19世纪之交妇女的苦难奋斗史,一本启蒙后世知识女性打破禁锢、提升自身的得失录!

  列车到站,走下车厢,这时才又回到眼前的现实:那天又是难得地从早到晚天气晴好,太阳热而不燥,仍有习习凉风。好天气给我这天涯客带来好运道:偶然有机会进入一个普通而又不同寻常地区的陌生本地人家中做客,获得了可贵素材与领悟——这当然又得算是我的另一处小小东隅。它是普通人的家园,又是人杰地灵的福地。一路轻快地踏着通向我客居住所芳草地旁的羊肠小道,我还在默默继续着车厢内的思索:我们今日考量戈德温、沃斯通克拉夫特和他俩出色的女儿玛丽·雪莱,或许身为文人、哲人,他们的历史贡献与地位并非绝对一流,他们的论著及小说作品亦未成至上高文典册,供人晨昏顶礼拜诵;或许,他们的学说言行以至人格性情有失偏颇、未臻完美,且悲调浓郁;但他们倾其所有留给后世的,至今未被遗忘。那是涓涓细流、时丰时枯,但却连绵不绝、感人诲人,不断引人继续置疑、深思、前瞻与遐想。然而,月既有阴晴圆缺,阴者晴者圆者缺者咫尺千里均可共享,期待后来年轻有为同好之秀者就其刳切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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