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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中的“腓尼基人弗莱巴斯”

作者:曾艳兵第472(2019/03/06)期

《荒原》英文版

希腊古瓮上的“欧罗巴与公牛”

  1922年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发表,迄今已将近一个世纪了。虽说现在写诗的人并非越来越少,譬如几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手机上撰写各色各样的微信体诗歌,但读诗的人实在是日渐稀少了。不过,文学史上经典的优秀诗作总是不乏读者的,艾略特的《荒原》便是如此,它在文学史上的划时代意义是不容低估的。20世纪美国著名文学与社会文化批评家特里林说:“《荒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负盛名最有影响力的英语诗歌,它的打磨最为巧妙精心,它的气象最为磅礴,因为它的主题正是现代生活的本质,它把这种现代生活描绘为个人绝望的空间。”英国批评家皮特·琼斯说:“毫无疑问,艾略特的杰作《荒原》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读法,既可以当作一首追求的诗,也可当作一部社会记录,一次在微弱希望光照下对无望枯竭的生动召唤,一次对于心灵深处景象的探索,一种思想。”《荒原》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读法,每种读法都会有所裨益,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

  当然,《荒原》的晦涩难懂亦众所周知。艾略特认为,诗歌是无法进行科学定义的。“从取得一个恰当定义来说,批评肯定永远发现不了诗歌是什么。”“关于诗歌,能够言之有物的见解少得惊人;在为数区区的见解中,多半最终不是谬见便是没有意义的空谈。”有关《荒原》的评论和研究已经非常丰富了,然而,这部长诗留下的谜团和疑惑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反而因此吸引了更多读者的心智,让许多读者为解读这首诗花费更多心血。近日细读这首长诗,再次注意到长诗多次提及腓尼基人,觉得这与长诗的主旨似不甚密切,甚为迷惑:一部描写欧洲荒原的诗歌为何总是提及腓尼基人呢?这些腓尼基人从何而来?他们出现在诗歌中具有怎样的意义?

  腓尼基人第一次出现在诗中与那位欧罗巴最有智慧的女相士马丹梭梭屈里士有关:

  带着一套恶毒的纸牌。这里,她说,是你的一张,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腓尼基人在长诗中第二次出现时被换了一种说法:“尤吉尼地先生,那个士麦那商人。”尤吉尼地(Eugenides)是一个土耳其名字,其意思为“出身高贵”,士麦那是土耳其的一个海港。第三次,腓尼基人出现在长诗的第四节《水里的死亡》,这一节仅10行,大体上就是描写“腓尼基人弗莱巴斯(Phlebasthe Phoenician),死了已两星期……回顾一下弗莱巴斯(Consider Phlebas),他曾经是和你一样漂亮、高大的”。这一节诗被庞德删去83行后仅剩10行,通常被认为是描写人欲横流带来的死亡。昔日腓尼基水手由于纵欲而葬身大海,今天无数的现代人仍然在人欲的汪洋大海中纵情作乐,他们的死亡已无法避免。因此,英国当代文学评论家蒂姆·阿姆斯特朗如此阐释:“溺水而亡的腓尼基人菲力巴士(Phlebas),他的尸体在诗中被诠释为一种献祭。”因此,献祭之后就是“雷霆的话”了。

  在诗中腓尼基人第一次出现时,作为该诗译者的赵萝蕤如此注释:“艾略特用水或海来象征情欲的大海;而腓尼基水手,福迪能王子,士麦那商人都是淹死在其中的各种人物。”但问题是,艾略特为何要用腓尼基水手和士麦那商人作为象征呢?翻阅原诗的注释,有这样一句:“古代的腓尼基人是一些惯于远航的商人,他们遍布埃及,其影响遍及整个地中海区域。”原来腓尼基人是往来于亚非欧的商人,他们在水里的死亡,其意义自然不只限于某一区域。果然,有评论家认为,弗莱巴斯的死其实就是全诗的“诗之眼”。

  为什么腓尼基人弗莱巴斯的死在长诗中如此重要呢?原来腓尼基人是欧洲人的祖先,他们的文化乃是西方文化的源头。我们知道,古希腊文化的源头是克里特文化,又称米诺斯文化。米诺斯是希腊传说中第一位统治克里特岛的国王,他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这个神话传说显然涉及了欧洲文化源头的问题。

  欧罗巴(Europa)是亚细亚地区腓尼基(Phoenicia)国王阿格诺尔的女儿,卡德摩斯的妹妹。腓尼基是希腊人对迦南人(Canaan)的称呼,迦南一词在闪米族语的意思是“紫红”,这同他们衣服的染料有关。迦南在希腊文中的意译便是腓尼基。腓尼基是古代地中海沿岸兴起的一个民族,一个亚洲西南部的城邦国家,由地中海东部沿岸的城邦组成,位于今叙利亚和黎巴嫩境内。一天晚上,欧罗巴做了一个梦,梦见亚细亚和对面的大陆变成两个妇人,她们来争夺她。最后欧罗巴被外乡人带走。欧罗巴清晨醒来,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她与众姑娘去海边草地采撷鲜花,编制花环。宙斯为阿弗洛狄忒金箭所射中,爱上了年轻的欧罗巴。他变成一头漂亮的牡牛,出现在山坡草地上。欧罗巴被他一步步所吸引,她在他角上挂上花环,骑在牛背上。牡牛开始漫步行走,突然疾驰而去,飞越大海,来到克里特岛。牡牛随后变成一位美丽无比的男子,欧罗巴同意委身于他。欧罗巴一觉醒来,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海岸风景。欧罗巴羞愧无比,绝望中想到自杀,但阿弗洛狄忒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对她说:“你命定要做不可征服的宙斯的人间的妻。你的名字是不朽的,因为从此以后,收容你的这块大陆将被称为欧罗巴。”在克里特岛,她给宙斯生下了米诺斯和勒达曼托斯。后来,欧罗巴成为克里特国王阿斯特里翁的妻子。国王死后,米诺斯继承王位,米诺斯文化也由此而得名。

  欧罗巴的故事后来被有些学者用来作为古代欧洲、非洲、亚洲文化交流的实例。欧洲文学最初的发生和发展便与非洲文学、亚洲文学密不可分。因而有学者指出:“希腊神话提示我们:欧罗巴是出生于亚细亚的少女,宙斯中了爱神之箭后化为牛把她引诱到欧洲土地上并使她委身于自己。这则神话包含着一个隐喻,即欧洲的文明同亚细亚文明有不可解的关系。……欧罗巴与宙斯的结合象征着西亚、埃及文化与希腊原始文化的结合。”

  我倒认为,欧洲文明的发祥地不在希腊本土,倒在一个漂浮在地中海的海岛上,这多少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其文化资源从何而来?总不会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吧?果然,古希腊人造了一个神话,宙斯带着欧罗巴从天而降。真是“天上掉下个欧罗巴”!不过,从考古学那里我们也可以得到部分印证,考古学家认为:“没有更早的原始的陶器和工具,使人想起,狄萨莉亚或克里特新石器时代的居民是由其他地区迁来的。”如此看来,西方文学的源头似乎要到东方去寻找。果然,美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丹尼斯·舍尔曼的《西方文明史读本》起始一章竟然也是《古代近东的文明》。舍尔曼教授指出:“历史学家所称的‘文明’,大约在五六千年前肇始于古代近东河谷地带的农业村落,首先出现在底格里斯河(Tigris)和幼发拉底河(Eu⁃phrates)附近的美索不达米亚,稍晚出现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中的“美索”(meso)意思是“中间”或者是“在两者之间”,“不达米亚”(potamia)在希腊语中表示“河”。美索不达米亚表示“在两河中间”延伸的一块土地,或者叫“河谷中的国家”。如此看来,欧洲文明的源头就在东方,就在腓尼基。

  至此,我们终于有点明白了在艾略特的《荒原》中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来自何方,他的死为什么又如此重要。因为西方源头的死亡和枯竭意味着真正荒原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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