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庵里的朝颜与丝瓜

子规庵里的朝颜与丝瓜

作者:郝岚第474(2019/04/03)期

子规庵,郝岚作

  从日暮里出发,我决定走去根岸的子规庵看看,那里是正冈子规绝笔之处。地图虽然显示走路只需要六分钟,但是在将近正午、热浪席卷的东京烈日下,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左兜右转仍然觉得似乎有一小时那么长。

  子规庵的小牌子卑微地挂在巷子深处不起眼的一个小门前,我敲敲门,进去,收门票的小姐可以说一些日式英语,热情地向我日英混杂着介绍了这里的情况,我礼貌地“嗨!嗨!”地答应着,隐藏起只听懂一半的困窘。由于事先了解一些,也做了功课,我就自己转了起来。

    病床六尺

  位于根岸的子规庵就是传说中正冈子规度过他最后时光的地方,1902年9月19日年仅35周岁的正冈子规在这里因肺结核转为结核性骨髓炎痛苦去世。这位与明治时代几乎同时诞生的诗人本名非此,他参加过甲午战争,但是因为肺病退伍,咳血让他想到“杜鹃啼血”,于是改名“子规”——足见日本文人与中国文化的渊源之深。

  当年这里是租的房子,据说每个月五日元。原来面积不大,他在《病床六尺》里描写了这里的卧室:“病床六尺,即吾世界。其亦过宽,虽手伸及草垫者有,脚离被褥舒展身体者却无。痛甚之时,寸动维艰。苦痛、烦闷、号啕、麻醉、绝处求生、贪欢一响、如此仍苟且于世且痴于言语。”

  如今,六贴大的卧室外是有客座的客厅,我局促地光着脚,笨拙地盘坐在那里看了一会电视,屏幕上放映的是正冈子规的纪录片,也穿插着播放《坂上之云》。很多当代人认识正冈子规就是通过NHK在2009年播出的历史剧《坂上之云》。片子我没全看过,只是知道司马辽太郎1968年写了作品之后因担心被骂粉饰战争,生前是禁止小说拍摄的。按照其遗愿,他死后,小说才走上荧幕。小说里本来就有正冈子规,连续剧又专门写了位于根岸的子规庵。

  “朝颜”谢了

  屋外小院子里有短短一节篱笆,已经中午,牵牛花疏落其上,花开过了,半卷成一只暗紫色小棒。我心里暗动一下,读懂了这秘语,因为知道,子规庵的植物也是特别设计的。

  正冈子规的俳句曾写道:“朝颜色艳,染得晨雨亦紫妍”,这“朝颜”指的就是牵牛花。它在夏天清晨盛开,看花最好趁着晨雨或者微露,此时蓝紫色的花清丽不俗。在中国诗人这里,似乎可以描摹的芝兰香草太多,他们对这种过于日常的花不太感兴趣,不过少有的描写这花的诗也是在表现它清晨绽放的特性,秦观的《牵牛花》便是其一:“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仙衣”指的也是牵牛花。

  牵牛花的英文是morningglory(清晨的荣光),日语里是“朝颜”(早晨的容貌),我被这个巧合触动了一下,因为知道这个词的日语并非来源于英文。

  “朝颜”在日本属于“秋之七草”之一,哪七草不要考我,即使查出名字,我也对不上它的日常形态,只有这个俗称喇叭花的“朝颜”,我们都知道长什么样子。西洋人讲究博物学,日本人对植物也特别有感情。唐朝时“牵牛子”从中国传入日本,到了江户时代,由于外来植物大量引进和园艺变种繁多,日本人干脆画了一个《朝颜三十六花撰》的图谱。我想起来我目力所及看过的好的《诗经》名物竟然也是日本学者画的,比如渊在宽或江户时代的细井徇为《诗经》所绘的图鉴。

  俳句里讲究很多,要用季语。“朝颜”夏天开放,所以属于夏日的季语。这样平常的一朵旋花科植物——喇叭花,放入俳句里,就风雅了。俳圣芭蕉也写过“门前的墙根开着朝颜,大门紧锁”。不过我喜欢的是禅师松永贞德咏“朝颜”的俳句:“晨光只开一句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这句抓的也是牵牛花短暂的花期,赋予其道德寓意,颇显禅味与物哀之美。

  子规庵小院子里的牵牛花在酷热的正午时分已经闭合了,花瓣口收缩,蓝紫色从外沿向花茎由浓及淡过渡成白色。“朝颜”对于日本文人的价值大约类似樱花,关键都在开花周期的短暂吧?因为它的花期贴切地预示了人生的节律,带来对生命本身的思考:“朝颜”不会因为花期短暂而马虎地绽放,如同正冈子规在人生的盛年告别,却也在困病之中同样全力展示了光彩。

    丝瓜虚瘦成一捻

  正冈子规生的是肺病,传统药方里说丝瓜入药止咳化痰,所以院子里种着丝瓜。如今在子规庵小院子里挨近书房的位置,是满架的丝瓜。纪念品小店的纪念章是丝瓜纹样,明信片、彩笺、手伴、文件袋的Logo多是丝瓜,甚至小小的纸包因包着几颗具有子规庵丝瓜“正统血脉”的种子而有增值。

  如今子规庵丝瓜藤蔓在七月的阳光下茂盛婆娑,已结的丝瓜还顶着黄花,虚瘦带着未成熟的鲜嫩。想来正冈子规在最后的那个夏天,就是在六尺病床上,望着这样的丝瓜,酝酿构思丝瓜的俳句,一并等到九月离世前一日才奔涌而书吧?

  正冈子规的三首绝笔包含着内在的情感涌动:“喉头痰一斗,瓜汁难解忧”——缠绵病榻的子规想着再多的丝瓜对于沉疴痼疾也无力回天吧?“前日丝瓜正鲜嫩,忘取清液疗病身”——迷信说十五日取瓜汁效果最佳,但是诗人也没取,因为“浓痰壅塞命如丝,正值丝瓜初开时”——丝瓜花开了,但是病人已经病入膏肓,大约等不及它结瓜疗病了。

  难怪子规庵的丝瓜成了文化象征物,因为诗人把个人的情感和生命思考融入了普通的日常植蔬:丝瓜花绽放的盛期,对应着等待死亡命若游丝的绝望。所以,每年在正冈子规离世那日举行的纪念活动,日本人干脆就叫“丝瓜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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