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二和他的美人

梦二和他的美人

作者:郝岚第484(2019/09/18)期

画作《APL·FOOL》

竹久梦二

  东京大学弥生门对面不远,有一栋暗红色的三层小楼,是弥生美术馆和竹久梦二美术馆。门面真小,不留心,你就会错过。找了个上午,我去转了转。弥生美术馆是律师鹿野琢见因为爱好装帧画家高畠华宵的画风而建的。弥生美术馆建成后六年,竹久梦二美术馆从其中分离出来,但现在还是一票双通。票也有意思,票面竖版,上下双图,上面是高畠华宵的《华丽的梦》:着洋装的小嘴美女怀揽鲜花,后面是一只白孔雀,圆镜心构图;下面是竹久梦二的装帧画《APL·FOOL》:身穿红色和服的忧郁女子,手持镜子端坐在桌前黯然神伤,造型写意,典型的“梦二式美人”。我来这里主要是看竹久梦二,因为他在中国现代文艺史上是极重要的存在。

  以前在《中华读书报》上读过陈子善先生的一篇文章《竹久梦二的中国之旅》,谈周作人、丰子恺,也谈朱自清,才略知竹久梦二无意之中参与了中国现代新文艺的建设。丰子恺是在东京的旧书摊偶遇梦二的成名作《春之卷》的。那些带着诗意的画作,笔未到意先行。回国之后,丰子恺也开始了类似的创作。现代文艺界灵活的“拿来主义”比比皆是,似乎“拿来”的人并不避讳,“被拿”的人即使得知也不太在意。幸好,规则意识缺位的地方,人性的宽容和温度也可能有机会表达出来。

  竹久梦二(1884—1934)算是生活在明治、大正年间的重要画家,他的成功要我说,也别有路数。要知道在此之前的日本画家多数要专门经受西洋画的写实、透视、构图、材料、色彩的正规训练,然后参加官方画展获奖才有机会出名,而没有受过专业培训的梦二干脆放弃“主流认证”,选择了一条商业化的路子,签约《读卖新闻》。今天留下来的梦二画作主要是书籍、唱片的装帧封套,报刊插图,商品广告……,梦二开启的是一条日常的工艺美术之路,在那个年代算是特立独行。关键在于,他不仅画画,还写诗、作文。我倒不觉得这有多么浪漫和了不起,切实地想来,这不过是一种工作的需要:插图广告不过是小品,最初稿费肯定“羞涩”;不谋求多样化发展和复合式创新,他的生活无以为继。值得一提的其实是他的风格,吸引丰子恺愣在那里的就是他的成名作《春之卷》。画作虽然是版画,但不走写实主义的路子,用了毛笔,表达了西潮涌动下日本社会的“乡愁”。这是精神性的,在洋画风靡的明治年间一下成了清流。

  矢代幸雄在《日本美术的特质》中说传统日本美术就是“印象性、装饰性、象征性、感伤性”。这四点用来注解竹久梦二再合适不过。梦二把诗文与画作一起发表,这种诗画一体的风格,早已见于日本的南画、俳画,而日本的这一风格又继承发展自中国的南宗画、文人画。由此说来,借着西潮涌入的便利,大众文化昌盛,出版业繁荣,竹久梦二让东方美学在二十世纪初叶的日本装帧美术界独见风姿。

  竹久梦二画作中的美人,个人风格强烈。艺评家大木惇夫总结到位:她们“都长着惆怅的脸,眸子大而圆,眼睫细长,那种明显的梦想型、腺病质的样态,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有种难以名状的易碎之美”。我琢磨着“腺病质”是内分泌问题,还可能是肺结核早期(后来的梦二在“知天命”之年也死于肺结核)。其实桑塔格《疾病的隐喻》里说得对,浪漫派喜欢这样,美化结核病带来的对粗俗肉体的消蚀。我猜评论家和我一样,总觉得梦二笔下的美人脖子又弯又长,病恹恹的。或许这也是鲁迅即使提及也很少多谈梦二的原因,因为梦二的病态还不够比亚兹莱颓废和罪恶,他更喜欢梦二的学生蕗谷虹儿笔下女性的清新幽婉、健康俏皮。其实这不怪梦二,他笔下的美人都有原型,看看她们的照片,你才会觉得,原来梦二的画笔如此形神兼备。

  竹久梦二美术馆虽然不大,但里面不仅收藏了他的手稿,也有他和别人的通信,日常用物,还有贯穿他一生的几个女性的故事与照片。美术馆策展的主题颇具匠心,我见到的是与“梦二式美人”相关的专题:梦二画作中的和服图案、和服洋装的混搭、他笔下的洋装、大正昭和年间和服风尚、笔下美人的穿戴与纤纤手姿等。在展览上,我才真正了解了他画的和服配饰“半襟”——是一种搭在和服里面的领子。经过引导,我也才注意到,梦二笔下美人的和服纹样,那些美丽的樱花、桃花等自然植物和条纹、圆点等几何图案从不雷同。难怪他不仅是装帧画家、诗人,也可以算是那个年代引领流行风尚的设计师。像大多数人一样,我是从丰子恺寻到竹久梦二的。但后来,最感兴趣的却是“梦二式美人”——画作模特的故事。我不是“八卦”,可能是出自性别本能的关心。

  展厅依次陈设介绍了梦二的“缪斯”们,多数剪不断理还乱。第一任妻子是寡妇,姓“岸”,叫“他万喜”,法官的女儿,美人胚子,性格独立、开放、热烈,长梦二两岁,前夫是画洋画的。很快,她成了梦二的专属模特,两个人轰轰烈烈地登报结了婚,生下长子,两年后协议离婚,之后藕断丝连,竟然又陆续生了两个孩子。这对欢喜冤家离婚不离家,他万喜曾开了一家出售文具和装饰品的店“港屋”,靠梦二的人气,一段时间内成了文艺青年的好去处。直到大正五年之后两人才彻底了断,那时候梦二已经和新的“最爱”在一起两年,这人就是梦二31岁时遇到的美术生——19岁的笠井彦乃。两人私奔到京都,被女孩严厉的父亲拆散,彦乃郁郁成疾,不到25岁就香消玉殒,成了竹久梦二心头永远的“朱砂痣”。据朋友回忆,竹久梦二艺术最纯化的时期就是在彦乃病逝之后。

  不过,说是最爱,在彦乃住院期间,另一位职业模特出现了。她专在画室做模特,故事也多,是典型秋田美女的样子,梦二给她一个昵称“叶”。这个17岁的女孩举手投足就是为梦二而生,梦二为她拍过不少照片——后人对比发现简直就是摆拍的活的画作。川端康成在《临终的眼》里描绘过初次见到叶的惊讶,说她美到令人窒息。川端说:“梦二是在女人的身体上把自己的画完全描绘出来。这可能是艺术的胜利,也可能是某种失败。”为何是失败?川端戛然而止。想来,似乎没有比梦二作品中的女性更温婉柔美的存在了。但是通过现实、绘画、摄影的多重叠加,或许艺术和生活都不是真实的。这也许就是川端所言的“失败”。不过,日本美学中“物哀”讲的就是“美的东西正是失败的”。

  我们还是会无趣地关心结局:彦乃能成为画家一生的挚爱,主要原因还是她适时地死在了韶华之年;叶最终发现梦二靠不住,嫁了医生;其他美女编辑、各路“迷妹”们与梦二一夜风流、短暂同居都是有的,个别的也写了关于梦二的回忆录,但终究四散。倒是岸他万喜的后半程值得一说。

  她曾经是竹久梦二户籍上唯一的妻子,梦二的三个儿子、两个小产未出世孩子的母亲。他们藕断丝连很多年,想想梦二的处女画集出版时两人已经离异,但梦二还是将献词题赠给她,这个女性的魅力可见一斑。据说他万喜在发现梦二和美术生彦乃过从甚密时,主动跑去彦乃家,和她父亲讲:她不介意“三人行”,欢迎彦乃和她与梦二住在同一屋檐下,因为他俩毕竟有孩子需要共同抚养。于是彦乃父亲才得知这一消息,开始严厉管教。坊间流传他万喜真不是梦二画作里那样的温婉软弱!由于梦二经常出去“浪游”,行踪不定,无法担负家庭责任,关键是她还发现梦二在外面拈花惹草,他万喜就物色了另一位年轻画家暗暗为店里供货,两人的关系惹得梦二妒火中烧,终于发生梦二在一个温泉旅馆刺伤他万喜的“丑闻”。她曾写过《忆梦二》一文,汉译文在《书城》上刊载过。她知道自己的宿命,说“既然跟了艺术家,活该自己倒霉”,梦二一次次地让她断念,她“决计过自己的第二生活”。她人生的结尾是这样:彻底离开竹久梦二之后,他万喜主要靠给人做女佣生活,二十年代后期他俩曾在梦二建的“少年山庄”见面,他万喜认真打扮,看到梦二身边又有其他同居女性(名字不说也罢),知趣地离开。梦二的最后几年一直在旅行,旅居欧美,之后回到东瀛,在一个疗养所孤独离世。他死后一年,他万喜来到这里要求为疗养所做三个月义工,只是为了感谢他们对竹久梦二先生的照顾。她主动选择的都是些收拾床铺、刷厕所之类的繁重工作。后来,岸他万喜死于脑溢血,终年64岁。

  从竹久梦二美术馆出来,旁边就是一个逼仄的咖啡厅,名字就叫“港屋”。我进去,坐在一人座的地方吃午餐喝咖啡。我脑子里总是回旋着和梦二纠缠在一起的这些女性。我是被性别意识攫住了。我知道,某些时候,审美需要距离。梦二曾在后来的《梦二画集·冬之卷序》中谈到“非人情”。这词是夏目漱石在《文学论》中提出的,也就是忘记世情、超越伦理道德的审美态度。我得强迫自己“非人情”一下。

  也许才子的艺术殿堂常要献祭几个女性,想想卡密尔之于罗丹、若利韦之于萨特……。艺术史似乎只负责记录艺术家的才华,真应该有人为那些被遮蔽的女性们言说和表达!是!没几个女性能在强大的男性之下,还活出自己,像波伏娃、弗里达·卡洛和汉娜·阿伦特那样。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万喜还真不是一般女性:虽则她并无显赫功名,但也用自己的方式保持了尊严,并在人生终途默默向社会表达了谢意,不求回报。别把这些品质引向艺术家的个人魅力,我以为这只是涉及一个女性独立的美德:面对苦难的坚韧,支撑一个家的责任心,重新开始的勇气,还有感恩世界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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