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歌”:普罗旺斯爱情歌的精华

“破晓歌”:普罗旺斯爱情歌的精华

作者:曾艳兵第490(2020/01/01)期

    13世纪一位法国“特罗巴多尔”贝尔纳·德·汪塔杜尔肖像

    萨福肖像

    《光荣的君王》曲谱

    《14世纪普罗旺斯的宫廷之爱》

    《爱的艺术》英文版

    《恋歌》英文版

    《欧洲中世纪音乐》英文版


  人们通常认为,破晓歌虽然歌颂的是骑士与贵族妇女的爱情,这种爱情并不具备正当性,但是,在中世纪教会的禁欲主义和封建婚姻制度背景下,这些爱情诗还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这种爱情是“性的冲动的最高形式(这正是性爱的特性),而这第一个出现的性爱形式,中世纪的那种骑士之爱,根本不是夫妇之爱”。破晓歌流传广泛,很多诗人后来流落到意大利,从而推动了那里的抒情诗的发展,而意大利又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发祥地。因此,可以说破晓歌乃是近代欧洲人文主义文学爱情作品的源起或发端。

  早年读杨周翰等主编的《欧洲文学史》,其中提及“破晓歌”,叙述骑士和贵妇人在破晓时候分离的情景。书中引述恩格斯的话说,骑士爱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个人之爱,其作用是破坏了封建主夫妇之间的忠诚,并且说普罗旺斯爱情诗的精华是破晓歌。当时很是好奇和疑惑:这是怎样一种爱情诗?为什么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个人之爱”?可惜当时有关破晓歌的材料无处寻觅,便只好作罢。以后由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也简单地提及了破晓歌:骑士抒情诗最早产生在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普罗旺斯诗歌“尤以‘破晓歌’最为著名”,大量骑士抒情诗的出现,成为近代欧洲人文主义文学爱情作品的发端。于是,也就越发好奇了,并想一探究竟:破晓歌究竟是怎样一种诗歌呢?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写道:“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上的性爱形式,表现为热恋,表现为每个人(至少是统治阶级中的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热恋,表现为性的冲动的最高形式(这正是性爱的特性),而这第一个出现的性爱形式,中世纪的那种骑士之爱,根本不是夫妇之爱。恰好相反,古典方式的、普罗旺斯人的骑士之爱,正是极力要破坏夫妻的忠实,而他们的诗人们所歌颂的也正是这个。Albas,用德文来说就是破晓歌,是普罗旺斯爱情诗的精华。它用热烈的笔调描写骑士怎样睡在他的情人——别人的妻子——的床上,门外站着守卫,当晨曦(al⁃ba)初露时,便通知骑士,使他能悄悄地溜走,而不被人发觉;接着是叙述离别的情景,这是歌词的最高潮。”那么,为什么中世纪的诗人们喜好用破晓歌来歌颂“骑士之爱”呢?

  破晓歌即Albas,该词源自拉丁语“albus”“albesco”(白色;微光;黎明;拂晓),因此,破晓歌也可以译为黎明歌、晨歌等。破晓歌是中世纪由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行吟诗人——“特罗巴多尔”创作的小型抒情诗。特罗巴多尔,英文为“troubadour”,意为“发现者、创造者、创新者”。他们是中世纪法国南部的行吟诗人,其诗歌采用奥西坦语演唱。

  现存的破晓歌有19首,其中有乐谱的只有两首,分别是吉罗·德·波内尔(GuirautdeBorneill,约1140—1200)的《光荣的君王》和卡德内特的“S’ancfuibelha”。最为人熟知的破晓歌是前者,其作者吉罗是一位重要的特罗巴多尔,在当时颇受人尊敬。这首诗由七个诗节组成,每节五行:

  光荣的君王,真正的光明使者和启蒙者,

  强大的上帝,它啊,如果它能使你高兴,

  请做我伴侣的忠实朋友吧,

  从黑夜来临我就没有看到她;不久天就要亮。

  我的美丽伴侣,你睡着了还是

  醒着?

  不要再睡了,需要时时警惕,因为我看到了东方的晨星,

  我知道很清楚,它会带来白昼;

  不久天就要亮。

  ……

  “我漂亮而可爱的伴侣,我尝到了如此的快乐,

  我永远也不要再看到黎明或白昼,

  因为最可爱的女人已经来临。我拥抱着她,不再理睬那该死的发疯的对手,

  也不在意黎明的到来!”

  所谓破晓歌者,乃是歌,而不仅仅是诗,不是破晓诗,所以曲在破晓歌中是非常重要的。今天我们还能见到《光荣的君王》的曲谱(见图“《光荣的君王》曲谱”)。

  这首歌曲优美清晰,节奏舒缓明亮,以至于日后许多破晓歌都效仿此作。美国著名学者杰里米·尤德金的《欧洲中世纪音乐》收录有此曲。吉罗一共写有77首诗歌,但只有4首有音乐保存下来,其中就有上面这首《光荣的君王》。吉罗创作了许多不同风格的作品,并为各国行吟诗人所采用。

  与吉罗几乎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加斯·布吕莱(GaceBrulé,1160—1213),是中世纪法国北方香槟地区的著名行吟诗人。他的作品流传很广。他创作的晨歌(Aube,法语黎明的意思),也就是破晓歌。这类晨歌是中世纪普遍流行的一种情歌,起先主要歌颂骑士与贵妇人的恋情,后来便以恋人共度良宵后黎明时分痛苦分别为主要内容。晨歌先在北方流行,后传至南方普罗旺斯地区:

  当我看到黎明登门,我对黎明不该憎恨,黎明使你和我分离,我爱得深深的朋友。可是我最恨这白昼,朋友,又使你我分手!好朋友,你马上离开:你的身体由主安排!我求你,别把我忘怀,我只爱你,天长地久。可是我最恨这白昼,朋友,又使你我分手!

  中世纪欧洲贵族骑士阶层推崇一种典雅爱情(amourcourtois)观念。骑士崇拜一位贵夫人,并且效忠贵夫人。这种情况在日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我们还能再次看到。这些骑士提倡爱情至上、两性平等、婚外恋情、身心快乐等。这种观念因为行吟诗人和贵族骑士的广泛传播和宣传逐渐成为一种社会习俗。

  法国中世纪普罗旺斯地区的著名抒情诗人阿拉玛农(Bertrand’Alamano,1230—1260)创作有一首《破晓歌》,可谓这类作品中的精品。该诗写道:

  一名骑士睡在他心仪的女人身边,

  在亲吻间发出询问,情意绵绵:

  亲人啊,我该怎么办,亲人?

  黑夜即将终结,白昼就要降临。

  我听到巡夜人在高喊“离开”,破晓之后,白昼便接踵而来。

  ……

  亲爱的,没有你,死神就会将我追寻,

  是爱情让我忘记了我的全部生命。

  我一定会回来的,尽一切力量,

  因为没有你,我如同死了一样。

  我听到巡夜人在高喊“离开”,破晓之后,白昼便接踵而来。

  这是最为典型的骑士和贵妇人在破晓时分分别的情境。人们通常认为,破晓歌虽然歌颂的是骑士与贵族妇女的爱情,这种爱情并不具备正当性,但是,在中世纪教会的禁欲主义和封建婚姻制度背景下,这些爱情诗还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这种爱情是“性的冲动的最高形式(这正是性爱的特性),而这第一个出现的性爱形式,中世纪的那种骑士之爱,根本不是夫妇之爱”。破晓歌流传广泛,很多诗人后来流落到意大利,从而推动了那里的抒情诗的发展,而意大利又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发祥地。因此,可以说破晓歌乃是近代欧洲人文主义文学爱情作品的源起或发端。

  破晓歌属于普罗旺斯抒情诗的一部分,普罗旺斯抒情诗的起源与拉丁抒情诗关系密切。追根溯源,可以一直追溯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那里。奥维德的《恋歌》(Amores)集第十三是一首名为《破晓》(TheDawn)的诗。该诗被认为是现存的唯一一首描绘破晓时分恋人即将分别、充满不舍和抱怨的古典拉丁抒情诗。奥维德写道:

  瞧,晨光女神奥罗拉跨过海洋,摆脱了她那衰朽丈夫的怀抱,到来了。越过海浪,她来了,她的车辇把白昼带来了。啊,美丽的奥罗拉,你这样匆匆忙忙,要到什么地方去?留住吧!留住你的飞翔。这样,鸟儿们就可以年年向门农的坟墓献上仪式肃穆的祭礼了。现在,正是我喜欢躺在我那温柔可爱的美人儿的怀里的好时辰。要是果真能如此,此刻,我肯定正将她轻柔地压在我的身底,享受着无穷无尽的甜蜜和快乐呢。此时,睡眠令人愉悦,空气凉爽宜人,群鸟从它们温柔的歌喉里鸣唱出甘美迷人的音乐。而你,奥罗拉,你却定要那么快速地飞翔。你究竟要飞往何方?这样快捷的速度,可是让所有的男人和他们的情人都深感厌恶啊!用你那熠熠生辉的纤手把你那飞速奔驰的骏马的舒适的缰绳用力勒紧吧!

  在这里,“诗人祈请天际的曙色不要催促晨光女神来临”,这便是日后欧洲破晓歌的源头了。奥维德的《爱的艺术》(TheArtofLove,又译《爱经全书》)是对当时流行的教谕诗进行戏拟的作品。该诗的主要内容无非是教导男子在哪里、如何找到爱情对象,以及女子如何获得男子爱情等。奥维德在《爱的艺术》开篇写道:“假如在我们国中有个人不懂得爱术,他只要读了这篇诗,读时他便理会,他便会爱了。用帆和桨使船儿航行得很快的是艺术……我们要唱的是没有危险的欢乐和批准的偷香窃玉。”爱的艺术在他的《破晓》中得到了尽情的挥洒和展现。

  当然,文学作品中描写恋人在破晓时分离的传统可以一直上溯到荷马或萨福等古希腊作家的作品。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尔与妻子告别、奔赴战场的情境使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那显赫的赫克托尔这样说,随即拿起那顶/插着马鬃的帽盔,他妻子朝家走去,/频频回头顾盼,流下一滴滴泪珠。”荷马史诗中的战争通常在黎明时分开始,又总是在傍晚鸣金收兵、来日再战——“夜色已降临,最好听从夜的安排”。这样便有了黎明时恋人的分别。萨福是古希腊著名的女诗人。在欧美文学传统里,萨福被写进种种神话里。柏拉图将她列为“第十位缪斯”,梭伦希望“自己能学会萨福的一首歌后离开人世”。萨福在诗中唱道:“整个晚上,我一直在祈祷:/但愿这一夜有两夜那么长。”我们现有的萨福诗歌,除相对完整的一首以外,还有大约二百篇残诗。这就是“残缺的美”。这些残缺的诗中有一首:

  □华美的他□把安静变成喧闹了

  □力倦神疲

  □坐下

  □但是来呵,我亲爱的女友们

  □□□□

  很快就是黎明了。

  虽然诗歌是残缺的,但我们仍然能捕捉到破晓歌的意味:黎明的到来,就意味着分离。田晓菲在《“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一书中写道:“萨福是残缺。是沉默发出的回声。是沟壑。是谜。是一个永恒的象征……她的歌声热情奔放,绰约闪烁,飘摇不定,穿过两千六百年的黑暗,像火一样燃烧,如大理石一样清凉。然而每当我们侧耳细听,就只是冷泉潺湲,在阿弗洛狄特残缺不全的石像脚下哽咽。”离别的凄美与不舍,无论男女效果都是一样的。

  破晓歌从古希腊文学中萌芽,在古罗马文学中生发出来,在中世纪普罗旺斯抒情诗中逐渐形成了一种诗歌类型和文学传统;以后在文艺复兴、17世纪玄学派诗歌,乃至20世纪现代诗歌中都有所体现,破晓歌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绵延不绝的影响力。

  20世纪著名作家卡夫卡写给女友菲莉斯的情书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一个不知名的骑士爱情歌手的作品”。卡夫卡是一位20世纪的骑士,他渴望爱情、追寻爱情,他写给菲莉斯的情歌并没有获得期待的结果,他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仅是期待着的寂静……”。卡夫卡仿佛是一位具有骑士精神的现代诗人,而骑士制度早在塞万提斯那个时代就已经过时,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夫卡终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总之,破晓歌不仅在文学领域,甚至在音乐和美术领域,也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俄国著名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于1887年创作了一部管弦乐曲《西班牙随想曲》,其中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均为破晓歌(又译为“晨歌”)。因为破晓歌是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地区人们用来迎接日出的传统舞曲,富有令人兴奋的节庆色彩。现代艺术的创始人、立体派画家毕加索有一副举世闻名的画,就叫《破晓歌》(又名《裸女与乐师》),描绘的就是战争期间相爱的人在共度良宵之后即将分别的画面。破晓歌在20世纪又出现了各种花样翻新的变体,譬如美国诗人庞德、普拉斯、艾米·洛威尔、斯奈德等人也都创作过不同形态的破晓歌。看来,曾经一度盛行于中世纪的破晓歌,人们还会一直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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