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二托”

但丁的“二托”

作者:曾艳兵第500(2020/06/03)期

    托勒密

    托斯卡纳


  但丁的“二托”是我对但丁的两大特征的概括:一为“托斯卡纳”;二为“托勒密”。但丁是意大利托斯卡纳(Toscana)郡人,他以此为骄傲,但后来他被托斯卡纳人放逐出境,而他一辈子心心所念的便是有朝一日荣归故里,只是最终未能如愿,客死他乡。他用家乡俗语托斯卡纳语写作《神曲》,而不是用当时流行欧洲的拉丁语写作,《神曲》反而因此而名扬四海,他自己则成为意大利语的缔造者。但丁创作《神曲》,构建他的“地狱、炼狱、天堂”三界,但他所用的天文学体系是托勒密式(PtolemaicSystem)的“地心说”,这种体系显然早已过时,但《神曲》并不因此而过时,反倒因为这种体系的历史真实性而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看来,但丁的“二托”还真颇有意味,别有深意。

  1265年5月下旬但丁生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佛罗伦萨,属双子座。双子座是黄道十二宫里的第三宫。五月又称皋月。托斯卡纳是意大利中部大区,佛罗伦萨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但丁同时代的诗人福尔戈雷·达·圣吉米尼亚诺(FolgoredaSanGimigniano)在一系列十四行诗《12个月之花环》中为托斯卡纳地区的社会生活描绘了一幅绚丽的图画:人们在这里不是上山打猎,就是下河捕鱼;不是在泉边自由嬉戏,就是在草地上唱歌跳舞;他们一边畅饮托斯卡纳葡萄酒;一边享用肉汁烹调鲜美的各色野味。佛罗伦萨人生活优裕、自视甚高、情趣盎然、体魄健硕,除了吃喝玩乐几乎什么也不干。

  但丁自称是古罗马人的苗裔。他的祖先据说是当年佛罗伦萨的创建者之一。但丁的高祖父卡恰圭达(Cacciaguida)随从神圣罗马皇帝康拉德三世参加第二次十字军(1147—1149)战争,战死在圣地。但丁在《天堂篇》第15章中写到了这位先祖,他的光像那座十字架上的一颗星,落到星座上与但丁见面。他对但丁说:“我的儿子是你祖父的父亲,你的家族的姓氏起源于他。”但丁对自己祖先昔日的荣光念念不忘,并引以为豪。但丁相信自己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伟人。

  但丁出生之前,他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一棵高大的月桂树下,生下了一个男孩。于是,但丁的父母给这个新生儿取名“但丁”(Dante)。但丁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拉丁名字“Daphne”。该词在罗马神话里暗指一位女神(达佛涅)化身为月桂树的故事。因为阿波罗爱上了达佛涅,疯狂追求达佛涅,达佛涅无处可逃,便变成了月桂树。综上所述,但丁的生平似乎可以用下面六行诗来表达,名曰《但丁之歌》:

  古罗马人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卡洽圭达。

  十二宫于三宫兮,

  维皋月尔已降。

  饮月桂之果浆兮,

  故名之曰但丁。

  但丁从天而降,自然要干一番伟业。果然,他创作了不朽的文学巨著《神曲》,他自己也因为这部作品而成为不朽者。

  托斯卡纳是但丁的家乡佛罗伦萨所在的地区,托斯卡纳是但丁魂牵梦绕的地方。但丁写作《神曲》时已离开家乡多年,不过仍然“乡音无改鬓毛衰”。因此,当他与维吉尔一边交谈,一边缓缓而行时,地狱的亡魂听出了他的口音:

  “托斯卡纳人啊!你活着走过

  烈火之城,并且说话说得这么谦恭,你是否可以在这地方停留一下。你说的话明白地显出

  你是那个高贵的地方的人民,当年我也许使它太烦恼了。”从一个棺材里突然发出

  这个声音;我因此恐惧起来……

  在地狱的第六圈,但丁突然看到了佛罗伦萨城基柏林党的领袖法利那太(Farinata)和但丁的朋友圭多(Guido)的父亲加法尔甘底(Cavalcante)。圭多(1255—1300)是但丁的朋友,是“温柔的新体”(dolcestilnuovo)诗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因党派斗争,他亦遭到流放,后因病获准还乡,1300年8月底病故。但丁最初构思《神曲》时,圭多还活着。法利那太询问但丁的祖辈是什么人,但丁一一作答。这时,加法尔甘底甚至突然流着泪插进话来,“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当加法尔甘底以为儿子已死,悲伤地退隐之后,法利那太又继续与但丁对话。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第八章为“法利那太和加法尔甘底”,便是选取这一段进行分析。奥尔巴赫认为这一段文字非常简练:“这不仅体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容更多,分量更足且更具戏剧性,而且还表现在更加丰富多彩。”

  当然,但丁对于自己家乡佛罗伦萨人也常有苛评、嘲讽,甚至辱骂。由于当时佛罗伦萨两党相争,但丁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最终但丁所代表的党派失势。1302年1月27日,但丁被以“贪污公款、反对教皇和查理、扰乱共和国和平”的罪名,流放托斯卡纳境外两年,并永远不许担任公职。但丁对于强加给自己的罪名拒不承认。由于到期没有交付罚金并回乡认罪,同年3月10日,但丁又判处终身流放。直至去世,但丁度过了将近20年流亡日子。但丁对此怀恨在心,只要有攻击佛罗伦萨的机会便决不放过。在《神曲》中,“被但丁打入地狱的人,算上指名道姓或点明身份的,共79人。其中,32个是佛罗伦萨人,11个是前托斯卡纳人……在炼狱中,但丁只看到四个同胞和11个老乡,而天堂里仅有两个佛罗伦萨人。”看来,但丁笔下的佛罗伦萨人绝大部分都被打入地狱,只有极少人能进入炼狱和天堂。

  1311年3月31日但丁给佛罗伦萨市民写了一封信。信一开头便是具有相当侮辱性的称呼:“但丁·阿利吉耶里——一个蒙冤遭到流放的佛罗伦萨人——致城里最邪恶不公的人。”佛罗伦萨一直是但丁嘲弄的对象,愈到后来,但丁反佛罗伦萨的语气愈强烈。在《炼狱篇》第十四章但丁对整个托斯卡纳进行了强烈的谴责,语气哀伤,暗示着痛苦的、遗憾的诀别:“所有的人或者由于地方的不幸,或者由于恶习驱使他们,都把美德视为仇敌,躲避它像躲避蛇一般:因此这个悲惨的流域的居民已经改变了他们的本性……。”托斯卡纳人仿佛都变成了猪。在《天堂篇》第31章,但丁写道:“我从亵圣之地来到神圣之所,/从暂时来到永恒,/从佛罗伦萨来到公正和明智之境,/我心中必然充满着怎样的惊异啊!”这位悲苦的流放者对佛罗伦萨发起最后、也是最凶狠的一击,从而彻底断送了他回乡之希望。

  但丁的天文学观念显然是过时的。他采用的是中世纪的天文学和神学的宇宙观,即托勒密式的“地心说”。“和所有受过教育的同辈一样,但丁从小就被教导地球是一个圆球,静止于宇宙的中心。围绕地球的有八个同轴轨道,携带七颗卫星,月亮、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以及处于第八轨道的众星座。人们相信,在这之外还有一个第九圈,即水晶天或宗动天,是其他星球原动力的提供者。所有的轨道圈每24小时由东往西环绕地球一周。除每日环绕之外,各星球还会由西往东顺着自己的轨道向后转动,速度不一。金星的运动更加复杂,还会做一个本轮运动。这就是哥白尼之前的天文学家们通够肉眼观察,并一代一代传下来对天体运动的基本解释。”但丁常常秉烛夜读,研究手稿,还用肉眼观察星星。但丁的天文学知识主要参考的是当时的权威人士阿尔法甘尼(Alfraganus),他是阿拉伯人,就天文学基础写过一本30章的论著。该著作基于托勒密法则,于1142年从阿拉伯语译为拉丁语,译名为《阿尔法甘尼天文学基础》(Alfragani Elementa Astronomica)。该版本通行于中世纪,也是但丁研习的版本。但丁在《飨宴》中数次提及此书。他更早在《新生》中提及的关于天堂的文字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从这本书的拉丁语版本译过来的。阿尔法甘尼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第10层天的概念,叫做至高天。当时人们认为至高天是上帝的居所,此处既不存在于时间也不存在于空间之中。亚里士多德说:“既然动与被动之事物为间在事物,这就必须有某些致动而不被动的永恒之事物,这永恒事物为本体亦为现实。欲望与理性之为作用也是这样的方式;它们致物于动而自己不动……原动者必须存在;既然其存在为必须,则其意为实是之本旨也必善,而正是由于这样的命意,这成为第一原理。”永恒不变、无穷无垠的上帝创造宇宙时,时间与改变才得以开端。上帝创作了世界,但上帝自身则在世界之外。但丁天堂的灵感大体来源于此。

  托勒密(ClaudiusPtolemaeus,约100—约170),古希腊天文学家、数学家、地理学家。他生于埃及,公元127—151年在亚历山大城研究天文学,他吸收前人学说,创建地心体系。托勒密的这种宇宙观认为地球固定不动,围绕地球旋转的依次是月亮,各类行星和位置不变的恒星。1543年哥白尼阐述了他的关于宇宙体系的新假说。这就是“哥白尼的日心说”(Coperni⁃cus' Theory ofthe Solar Sys⁃tem)。哥白尼认为,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在这一宇宙体系里的位置并非固定不变,它只是围绕太阳旋转的众多行星中的一颗行星。这就是著名的“哥白尼革命”(Coperni⁃canRevolution)。但丁属于他那个时代,他的宇宙观基本上仍属于中世纪的宇宙观。

  在但丁的体系中,“天堂”处在这些天体之上,地狱则处在地球的中心,处在这些天体系统的底层。地球分为南、北半球。北半球是陆地所在,为人类居住;南半球除了南极的岛屿和炼狱山外,全是大海。在北半球,耶路撒冷是大地中央。地壳之下就是地狱。地狱形如漏斗,共有九层。九层之底就是地狱中心,即地球中心。由地心可到达南半球的炼狱山,炼狱山是个海岛,位于南半球之顶。它与地心、耶路撒冷在同一轴线上。炼狱有七层平台,亡魂在这里荡涤罪行之后,逐级而上,升至炼狱山之颠的地上乐园(ParadisoTerrestre)。再从这里飞向天堂。天堂有九重天,最高处为最高天。最高天是上帝、天使、福灵的永恒居所,充满纯光,位于时间与空间之外。

  托勒密的天文学体系早已过时,但但丁建立在这一体系之上的《神曲》却没有过时。看来文学的魅力大不同于科学的魅力,文学魅力的获得并不一定需要科学真理的支撑。科学的发展必定是新的超越旧的,前者替代后者;而文学的发展往往是新的继承旧的,旧的永远也无法被完全替代。古老的文学艺术可以魅力永存。总之,托勒密体系的过时并不影响但丁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但丁在远离家乡流亡的日子里,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故里,但最终事与愿违。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将《神曲》称为浪漫派艺术的宗教史诗。他指出:“但丁的《神曲》是这一领域中最纯真,内容最丰富,表现中世纪天主教特色这一伟大题材的最伟大的史诗。这部结构谨严的作品固然不是一部寻常意义的史诗,因为没有贯串全诗广阔基础的本身完整的动作情节,但是实际上它并不缺乏既坚实而又融贯完整的结构。它的对象不是某一个特殊事迹,而是永恒的动作,绝对的目的,显现于不朽事迹的上帝的慈爱;它的场所是地狱、炼狱和天国,人类的行动和遭遇的世界,特别是个别人物的行动和命运,都沉没在这个永恒不变的客观存在里。”伟大的诗人兼评论家艾略特说:“伟大的诗人,在写自己本人的过程中,也就写了他的时代。因此尽管但丁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事实,他却成为十三世纪的喉舌。”看来,是托斯卡纳人成就了伟大的但丁,正像托勒密体系成就了《神曲》的伟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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