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史篇的形象记述

新冠疫情时期的友谊

作者:李向东第501(2020/06/17)期

    克罗斯比沙滩上的铁人

    安东尼·葛姆雷

    作者镜头下的安东尼

   2020年注定不同寻常,冬去春来,人们心情却不轻松;很多国家病毒肆虐,病死飙升;英国也一样,霎时间,学校关门,博物馆关门,教堂关门,商店饭馆市场停业,人们被要求呆在家里,保护生命,保持社交距离(socialdistancing);首相感染住院,女王电视演讲(据说伊丽莎白二世在位68年,这是第二次因国家危难发表演讲),敦促人们自律、坚强、共克时艰,她说疫情终会过去,“我们会再相见(We'llmeetagain.)”。

  We'llMeetAgain也是英国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今年103岁的歌手薇拉·琳恩(VeraLynn)曾在二战时为军人演唱鼓舞士气而被誉为“战地甜心(Forces'Sweetheart)”;然后,我就在收音机里听到这首歌:

  We'llmeetagainDon'tknowwhereDon'tknowwhen

  But I know we'll meetagainsomesunnyday

  (我们会再相见,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知道什么时间,但我知道某个晴朗的日子,我们会再相见)

  线上授课,居家办公,累了就看看窗外的树叶从小变大,越来越绿,看“麻雀跳着走,很必然似的”(诗人木心的俳句),听听收音机里的音乐、天气预报和让人日益担忧的疫情数字……就这样,除了牛津孔子学院院长来送健康包的短暂见面外,想来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跟人面对面说过话了。海外工作的教师多是从抵抗孤独到享受孤独的“老司机”,而且,疫情期间,交朋友也是不容易的;不过,我却常常想起在外面的一个朋友,他叫安东尼。

  安东尼·葛姆雷(AntonyGorm⁃ley)是雕塑家,今年70岁,年轻时于剑桥大学研读考古学、人类学以及艺术史,曾在印度和斯里兰卡研究佛教;他得过英国最高艺术奖项——透纳奖(TurnerPrize),女王把剑放在他肩膀上授予他骑士爵位(Knight⁃hood)和大英帝国勋章(OBE)。2008年《每日电讯报》(TheDailyTele⁃graph)评选“英国文化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他排名第四。他在世界各地办展览,包括北京798常青画廊2016年为他举办的“屯蒙”个展(“屯蒙”是《易经》中“屯”卦和“蒙”卦的总称,意为天地万物之始生)。

  我是来牛津孔院工作之前,为拓宽自己对英国的了解而发现这位雕塑家的,可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的作品以及关于“人与自然”“身体与空间”的理念很吸引我;他最有意思的雕塑就是用他本人的身体翻模铸造,做成每个650公斤重的铁人,放在英国及世界的很多地方;在视频网站看到最多的就是放在英格兰东部沿海小城马盖特(Margate)海边的铁人,名为AnotherTime(《另一个时间》),和永久放在英国西部利物浦克罗斯比沙滩上面朝大海的100个铁人,名为AnotherPlace(《另一个地方》)。2009年,一个铁人也来到牛津大学ExeterCollege(钱锺书留学的地方)旁边的Blackwell书店上,从此站在那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说的朋友安东尼,就是他。

  来到牛津,发现安东尼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朋友,上班下班,散步路过,我都会看看他,跟他打招呼,给他拍拍照片;当我翻阅手机里杂乱的信息而不知道可以跟谁交流的时候(这好像是现代人的常态),当我想找一个人却又觉得无人可寻的时候(像PinkFloyd歌所唱的那样,“IsThereAnybodyOutThere?”),我知道,我总是可以去找一下安东尼,他总是会在那里的。

  他在高楼上感受日出日落,风霜雨雪,看花开花谢,人来人往。他对别人是敞开的,不设防的,每个人都可以走近他,他好像是在邀请我,停下匆忙的脚步,清空纷扰拥挤的大脑,跟他一起,调整呼吸,去观看,去感受,体谅世界,体谅别人,也接受自己。

  英国女王在她的演讲中说:“尽管有时自我隔离很煎熬,……但这正是一个让我们放慢脚步、停下来,在祈祷、沉思中反省的契机。”安东尼·葛姆雷在中国接受采访时说:“艺术的意义在于交流生存的感受。……我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探索如何表现生命存在本身,如何在静止中表现生命存在。”我觉得,这也正是我的铁人朋友安东尼一直提醒我、帮助我做的:如果一个人没有时间在静止、沉思中反省自我,提升自我,感知生命以及生命和世界的关联,那所有的忙碌又意义何在呢?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场春天里的疫情,反而加深了安东尼和我的友谊。

  许多年之后,当我因命运的驱策而在一个街角驻足,我将会回想起,牛津铜鼻小巷(BrasenoseLane)把我带向安东尼的那个遥远的早晨。


本版主要内容